收拾雄心歸淡泊(3 / 3)

威尼斯商人安東尼奧的朋友葛萊西安諾曾經發問:“誰在席終人散以後,還能保持初入座時那麼強烈的食欲?哪一匹馬在漫長的歸途上能像起程時那麼長驅疾馳?”這是不答而自明的。

而他的喟然歎惋,也是極富哲理性與真實感的:

一艘新下水的船隻揚帆出港的當兒,多麼像一個矯健的少年,給那輕狂的風兒愛撫擁抱。可是等到它回來的時候,船身已遭風日的侵蝕,船帆也變成了百結的破衲,它又多麼像一個落魄的龍鍾浪叟,被那輕狂的風兒肆意欺淩!

當然,對於這類一般性的自然規律,人們的認識、想法也並不一致。一首老年的述誌詩,是這樣寫的:

路遙,正是測馬力的時候。

自命老驥就不該伏櫪。

問我的馬力幾何?

且附過耳來,

聽我胸中的烈火,

聽雪峰之下內燃著火山,

聽低嘯的內燃機運轉不息!

看了著實令人五內升溫,感發奮起。

是的,每個人都隻有一次人生,而不同的人完全可能讓生命呈現出不同的相對長度。如何設法使生命永遠成為一團烈火,一股清泉,燃燒著理想,流注著憧憬,讓生命的每一天都向著各種新的可能性敞開,永不封閉,永不凝滯,這確是一個富有意義而且引人深思的話題。

但是,生無所息,奮力拚搏,畢竟不能止於勵誌,而首先是一種實踐,這就不能不受到體力與智力的製約。

古代的桓溫看到他當年親手種下的柳樹,“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薛平貴“一馬離了西涼界”,興衝衝地回到闊別一十八載的武家坡,想不到發妻王三姐竟覿麵不識,詫異地說:“兒夫那有五綹髯”?薛平貴及時地提醒她:你也是同樣,“不是當年彩樓前”了。寒窯裏找不到菱花鏡,且到水缸上照容顏。不照還好,一照,王三姐哭了起來:“呀,老了!”

過去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今天,壽登耄耋,也屬常事。所以,對於身體狀況,許多人常常自我感覺良好,我就總是不願意承認老之已至。年少時覺得四五十歲就很老了,及至自己到了這個年齡,又覺得六七十歲才算老邁;而到了六十歲,又覺得自己頭腦依舊清楚,腰腿還算靈快,離衰老尚有一段路程。

這種不斷地把老年起點向後推移的心理現象,表明了老當益壯的勃然之氣,有積極的一麵;但終竟不那麼切合實際。專從順生養性角度來看,也值得深長思之。人的年齡大了,不要說經受不起持續、緊張的勞累,連劇烈的心理矛盾也擔承不了。卸去沉重的工作擔子,保持平和、恬淡的心境,實現一種良好生命狀態的恒常化,無疑有利於強身祛病,益壽延年。

這和所謂“老有所為”,並不相悖。應該從自身的實際情況出發,有所為有所不為。老樹十圍,亭亭如車蓋,濃蔭匝地,是柔枝幼幹所代替不了的,但是,開花吐蕊,卻非千年古木的事。

人到晚年,遠離了工作崗位,並不等於無所事事,隻能隔著窗子閑看飄飛的雪花,或者拄著拐杖漫踏階前的黃葉,需要做而且能夠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古人早就有“老馬識途”、“鄉有三老,萬般皆好”和“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的說法,表明了老年人無可代替的特殊作用。

而老有所為也應堅持量力行事。孔老夫子有一段關於“君子有三戒”的論述,末了說:“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意思是,人到年老了,氣血已經衰弱,便要警戒自己,不要脫離實際,貪求無厭,莫知止足。

這裏有一個分寸、尺度的問題,假如掌握失當,也會造成一些不良後果。因此,古人要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宿將還山不論兵”。非不負責,有所避忌也。

閑翻今人文集,見到這樣一首七絕: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總是夕陽無限好,管它近不近黃昏!

作者翻用了唐人杜甫和李商隱的兩首名詩,既表述了中年過後的淡泊心性,又不現絲毫衰颯之氣,可謂善作文章者。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