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還鄉的欣慰(2 / 2)

正是從這裏出發,我讀懂了許多作家,也讀進了自己。青天雲霞,讓我看盡了女作家蕭紅的風景線,也隱約展現了自己內心的風景。紹興沈園,夢雨瀟瀟,寫下陸遊一生“愛別離”、“求不得”的苦痛,半個多世紀的愛之夢和沈園那雅淡、蕭疏的韻致,一起走到我的心靈深處,觸發著我的情思。七夕牛女鵲橋會淒絕千古的動人傳說和“巫山雲雨”恍兮惚兮的愛情神話,同樣是在自然中傾注心聲,也使我情動於中,思與境偕。

當我行進在連天朔漠、茫茫瀚海之中,這些時間上悠遠、空間上浩瀚的景物,往往成為可以與之直接對話的生命之靈,使你切實感悟到生命有涯而大地無涯。蒼茫的大地托著浩渺的天穹,顯得格外開闊,至此,才真正有了百年一瞬,萬古如斯的感慨,才在靈魂深處與千百年前的那個聲音和鳴:哀吾生之須臾,羨宇宙之無窮。

我也喜歡那些未經開發的、原始粗獷的自然景觀,那裏往往蘊藏著一種野性力量,一種蓬勃的生機,一種旺盛的生命活力。而當麵對九寨溝的造化神工,又會忘情於清風白水般的自然天籟、荒情野趣。那淙淙飛瀑,颯颯鬆風,關關鳥語,唧唧蟲鳴,那宛如嬌羞不語、情竇初開的少女的笑靨的杜鵑花萼,那隱現在水霧氤氳的瀑麵上,酷似七彩神龍夭矯天半的虹彩,那懸掛在枝頭的一絲絲、一縷縷,隨風飄蕩,如新娘頭上輕柔的婚紗的長鬆蘿,那五角楓、高山櫟、黃櫨木、青榨槭的如霞似火、燃遍天際的醉葉,那充盈著質樸的美、粗獷的美、寧靜的美的夢之穀、畫之廊,都在人類感情的琴弦上奏起美妙的和聲,不期然而然地淹入了你的性靈。置身其間,真如裸體嬰孩撲入母親的懷抱,生發出一種重葆童真,寵辱皆忘,掙脫小我牢寵,返回精神家園,與壯美清新的自然融為一體的感覺。

保護、珍惜大自然的這些恩賜,是我們“詩意地居住”的前提,是我們以性靈之光驅逐黑暗,讓大地不再被遮蔽的路徑。然而,作為自然之子的人類,卻往往忽視和忘卻了大地母親的恩澤,瘋狂地掠奪它,野蠻地踐踏它。有朝一日,當大自然失去了青春、活力和平衡時,它會痛苦而憤怒地實行報複,從而使人類陷入難以擺脫的困境。

我曾經對破壞大自然的行為表示憤怒,為那些戕害大地母親也貶低自己的人感到恥辱。有時,我甚至想,假如工業文明的物欲滿足是以破壞生態平衡為代價,那麼,寧願讓自然美景再沉睡百年、千年,直到人類的“居住”真正成為“詩意的居住”。

無論如何,山川萬物總是與我們同在。詩人何為?詩人使人達到詩意的存在。此刻,似乎讀懂了莊子,又似乎與荷爾德林長談,吟著他的詩句:“我們每人走向和到達/我們所能到達的地方。”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