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川雙璧
一
近日,連續夢見陳懷和呂公眉先生。—這兩位老詩人,十年間先後作古了。
我同文友們談起做夢一事,說,有的書上講,少年情事入夢,說明心態還很年輕;那麼,反過來講,常常夢見老人,是否就意味著心境已經衰頹了呢?他們說,那倒未必,你做這類的夢,也許和你近日想的做的事情有關。我覺得,這話有一定根據。前些天,《詩刊》一位編輯來信約稿,說:“我們刊物上還沒發表過你的詩章,如果沒有新作,前些年寫的也可以。”於是,我就從80年代以來寫的一些舊體詩詞中揀選出十幾首寄了過去。自然,也就憶及寫作當時的情景,憶及十多年前供職營口的時光。
營口是我的舊遊之地,在這裏我度過了大部分的青壯年時代。興於斯,困於斯,歌吟遊釣於斯,這裏有許多知心文友,分手之後,時時憶念著他們。一千七百多年前,曹丕給友人吳質寫過一封真情灼灼的信,開頭就說:
歲月易得,別來行複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歎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雖書疏往返,未足解其勞結。
我覺得,這番話也正是我現在想要說的。隻不過“別來行複四年”,遠遠地不止了。
營口地處遼南腹部,正當遼河的入海口,經濟、文化發達,人文薈萃,我很喜歡它的環境。中間出去過幾年,1983年春又重回舊地,有機會同這裏的許多詩人、學者常相過從,談詩論道,同時參與籌建了“金牛山詩社”。詩社開展了多項有意義的活動,其成員寫下了為數可觀的華章,成為當時全省最有成就、最有影響的詩社之一。我有幸躬逢其盛。憶及當日遊處,與曹子桓所寫到的,“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略相仿佛。後來,雖然因為工作調動離開了那裏,但是,聯係始終未斷,當日那種詩酒談歡的繁興景象,至今還彰彰在目,時縈夢寐。
我以為,大凡一個地區要在藝術或學術方麵形成一種氣候,一種氛圍,一般需要具備下述一些條件:文化土層豐厚,人文積澱較深,而且有幾位聲名卓著的作家、藝術家或名流、學者;周圍聚集著一大批鍾情文化的積極分子;同時,又有一兩位有影響、有實力的內行的當政者予以熱心倡導,鼎力支持。當時的營口地區,大體上具備了這些方麵的優勢。
這裏,除了有一支學養深厚且又熱心詩藝的老中青三代的文學隊伍,還有兩位文名夙著、頗孚眾望的詩人、學者:一位是陳懷先生,他還是著名的書法家;另一位是豹隱城隅的呂公眉先生。兩人年歲仿佛,都是在學校任教,50年代都曾被錯劃為“右派分子”,而性格、情趣卻各具特色,被當地報刊譽為“營川雙璧”。
二
記得是1984年的三月上旬,一個天宇晴朗,東風勁吹的星期日,市裏在體育場舉行城鄉風箏大比賽。場上,幾百隻各式各樣的風箏,漫天裏飄浮著,吸引了成千上萬觀眾的視線。一些熱心捧場的中小學生索性跟在放風箏人的後麵,歡呼著,鼓噪著,雀躍著。我忽然發現,已經年屆古稀的陳懷先生,也雜在人群中間,隨著風箏的上下飄浮,在場上往複走動,時而開顏逐笑,時而指指點點。我怕他過於勞累,便吩咐工作人員請他到看台上來就座,喝杯茶水,休息休息。
先生個頭不高,精神矍鑠,黑紅的臉膛,頭發略顯花白,兩眼閃著熠熠的光。一身合體的西裝更使他現出幹練、瀟灑的姿采,隻是,頭上那頂絨線編織的便帽,稍稍給人一種不甚諧調的感覺。他向在座的各位頷首致意之後,便找個位置坐下,然後,很有禮貌地把帽子脫下來,放在手裏。
我把一杯茶水送到他的手裏,笑著說:“不有佳作,何申雅懷?”他隨口接上:“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周圍的兩位文友聽我們倆在那裏背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轟然笑了起來。
這天,應《營口日報》記者的邀約,我以風箏比賽為題,寫了兩首七律。其一雲:
的是今春樂事濃,花燈賞罷又牽龍。
千般妙品爭雄處,萬丈晴空指顧中。
興逐雲帆窮碧落,心隨彩翼駕長風。
隻緣寄得騰飛誌,翹首歡呼眾意同。
先生看了,稍稍思索一番,立即把筆作和:
遙天引上眾情濃,誰辨真龍與葉龍?
彩蝶似疑離夢境,霓裳宛欲下雲中。
紅樓妙手傳新譜,白雪新詞送好風。
忽憶金猴留幻影,異邦赤子此心同。
這一天,他顯得特別興奮,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自己也說,真的已經“返老還童”了。
先生喜歡外出遊覽,友朋遍於各地,尤其篤於夫婦、手足之情,家中子息、姻親團聚,其樂也融融。詩集中每多親友寄贈、唱和之作。他有一個四弟,羈身台北,80年代中期忽然接到隔海飛鴻,內附七絕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