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天永絕 長歌當哭(1 / 2)

人天永絕 長歌當哭

——沈延毅先生十年祭

公卓老人離開我們已經十個年頭了。一直想寫點紀念文字,可是,十年生死茫茫,提起筆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隻要提起沈老,人們首先想到的,他是名重當時、澤流後世的書壇一代宗師,這是確切無疑的了。其實,要論詩才,在現當代的舊體詩家中,堪可比肩的大概也不會太多。套用袁簡齋詠歎王右軍的詩句,似乎也可以說,“書名太重詩文掩”了。

大約是1980年的春天吧,一次參觀“地方、軍隊老同誌書展”,在留言簿上我即興題寫了兩首七絕:

翰墨輝光映綺霞,宗王範柳各名家。

毫端飽蘊騰波勢,臨鏡何須感歲華!

山驚海立字如人,虎顧鷹瞵力萬鈞。

戎馬平生存浩氣,縱橫墨沈寫堯春。

沈老看到了,當即約我到堂上一敘,地點似乎是在友誼賓館。他的名氣,在我早已如雷貫耳,隻是未得識荊,緣慳一麵,這次有機會接談,藉聆清誨,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但也夙聞先生俯視儕輩,多否少可,口無遮攔,不留情麵,心裏又有些打怵,後悔不該信筆塗鴉,以致招惹禍端,真是“煩惱皆因強出頭”啊!

落座之後,首先說了一些閑話。當得知我新從營口市調來,老人便親切地開著玩笑:“原來你也是一個‘蓋簍子’!”—這是先生對蓋州同鄉的一個習慣稱呼。(其時蓋州已劃歸營口市管轄。)這麼一來,便把我的拘束、緊張的心情緩和了下來。他的個頭很高,麵容略顯清臒,嘴裏叼著個大煙鬥,兩隻臂肘架在座椅的把手上,腰杆挺得直直的,矍鑠中透著一種傲岸之氣。

這一天,老人的興致很高,同我談了蓋州曆史上的許多詩人。正是從他那裏,我才知道金代著名文學家王庭筠原來是熊嶽城人。近代以降,他重點談到兩位,一為蔣蔭棠,即流傳廣遠的名歌《蘇武牧羊》的詞作者,是公卓老人的業師;另一位是鄉先輩於天墀,我從沈老的記誦中錄下了他的一首七絕:

爬沙響處費工程,隔岸遙聞下籪聲。

畢竟世間無辣手,江湖多少尚橫行!

我喜歡它的借題抒憤,別有寄托,後來引進我的一篇散文《捕蟹者說》裏。

過了一段時間,承一位文友告知,沈老寫了一首《祝賀女排獲冠軍》的七古,堪稱舊瓶盛酒、熔鑄新辭的範本。我想一睹為快,便再次登門過訪。不料,老人卻一個勁兒地搖頭,連聲說“不怎的,不怎的”。看來,這天他的情緒不怎麼好。一見麵,他就對著我(仿佛我就是他所批判的對象),憤然抨擊時下的書風,說書法藝術本是聖潔無瑕的,可是,在有些人手裏,卻成了撈取名利的資本,甚至造作事端,吹生噓枯,招搖過市;還有的受外麵浮靡之風的影響,書體追求怪異,脫離漢字規範,弄得非今非古,非書非畫。這時,我才發現外麵客廳裏還坐著兩個不相識的人,據說是遠道前來求字的,旁邊還放了兩個禮品盒。這次沒有多談,我就回去了。

三年後,我奉調回營口市任職,前去辭行時,給老人帶去了兩條家鄉產的“營口”牌香煙。他說:“今後你再來看我,不要破費很多錢買東買西,非得要帶的話,弄上幾斤蓋州產的小米或者玉米小子,就滿好了。”我見他已經磨好了墨,正準備寫字,不便多所打擾,就起身告辭。他拉著我重新坐下來,順手從桌子上扯出一張紙片,略加思索,用大狼毫記下了幾行小字,然後又圈改了兩處,認為滿意了,就在一張四尺長的宣紙上,筆走龍蛇,一揮而就。

先生作字,懸腕豎掌,中鋒行筆,指、腕、肘並力於毫端。據說,老人年輕時,曾有幸拜識旅居大連的康有為先生。南海書藝格調超拔,兼容漢魏,在清末書家中獨樹一幟。他從南海揮毫作字中體悟真詮,經過簡練揣摩,諳熟於心,遂使茅塞頓開,逐漸形成自己獨特的書體風格。他勇於創新,不襲窠臼,以行書來寫魏碑,同時雜糅漢隸,熔碑帖於一爐,雄健中顯現蘊藉、溫雅,峻勁挺拔,拙媚相生,非常耐人尋味。欣賞先生的法書,實是一番難得的高品位的審美藝術享受。

這天寫的是一首五言絕句:

虎躍龍騰誌,天空海闊心。

身經無量劫,一笑過來人。

下麵一行小字,是“充閭小棣有行賦此誌感”。

我真是喜出望外,回去後便把它細加裝裱,多年來一直掛在床頭。旁邊還有一張著名作家、詩人汪曾祺先生賜贈的條幅,題的也是一首詩:

紅桃曾照秦時月,黃菊重開陶令花。

大亂十年成一夢,與君安坐吃擂茶。

我覺得,作為“過來人”,兩位老先生的詩作似有翕然相通之處,所謂“君子安時,達人知命”是也。朝夕晤對,不獨是絕美的藝術欣賞,在處世做人方麵也是受惠良多的。

在我的印象中,公卓老人平日十分關注藝術人才的培養和古代文物的保護。我回營口工作五年間,先生曾五次馳函,都是用毛筆鄭重書寫在十六開、八行的紅欄信箋上。除了一件是告知應蓋州之邀,擬擇晴暖之日回鄉一遊,借以開拓胸襟,兼作養生計之外,其餘的四件,有兩件是為蓋州籍的八十高齡的專工畫蝦的民間藝術家劉林泉“說項”,囑托我多多予以關注和支持;有一件是請托為營口市內一擅長木版雕刻畫的紀姓待業青年開設美術社解決租房舍、辦執照等實際問題;還有一件長達五頁的專函,要求市政府立即製止拆動重修國家級文物蓋州玄帝廟,言辭激烈,義憤填膺。信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