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天永絕 長歌當哭(2 / 2)

他們居然違反文物法規,無視鄉土耆老和地方負責首長的意見,可謂大膽已極。現在,我已怒不可遏。我從學術權威的角度,以一省政協常委的身份,尚有提意見之權。吾弟為我文學忘年小友,希望破除舊習,放膽直呼,為家鄉做一件大功德事也。

1988年5月,我到省委宣傳部任職,擔起了更重的擔子。這天,我專程前去看望公卓老人,他顯得很興奮,在談論了有關文藝係統特別是書法界的情況之後,老人拂紙揮毫,書贈兩條前人詠竹的對聯:

未出土時先有節,

及淩雲處尚虛心。

有期許,有勖勉,寄懷深遠,極得風人之旨。

先生是性情中人,火暴脾氣,詩人氣質,從不掩飾個人觀點,也不太考慮談話方式,有時意氣不合,即訓詈交加,尤以晚年為甚。這是凡接觸過沈老的人都曉得的,今日也無須“為賢者諱”。對我,應該說是十分客氣的了,但由於有些事情受種種原因限製沒能達到他的要求,也曾遭到老人的訓責,但我一般都不予辯解。一則考慮到老人已過耄耋之年,不忍心惹他氣惱;二則他畢竟是舊社會過來的耆宿,而且遠離世務,不了解形勢的變化,我們應該多加體諒;特別是念及老人對我的一貫垂青,實在是銘感五中,即使再怎麼不快,也就淡然冰釋了。

這類情緒反映,大多還屬於外在表現,在我看來,作為詩人與藝術家的卓翁,肯定會有更為豐富、繁複的內心世界。這在先生早年的詩作中,已經有過充分的揭櫫。1936年,妻子孔韻書女士病故後,先生吟七絕十六首,痛賦悼亡。其二、其三雲:

淚透青袍淚亦枯,思量往事轉模糊。

挑燈記唱招魂句,日夜魂歸識也無?

誤我文章我誤卿,小坡[注]空負舊才名。

無端夢冷香雲散,腸斷春風是此生。

[注]小坡,指蘇東坡之子蘇邁,人呼之曰小坡。此乃作者自況。

三年後,又有《臨歸京前一日赴鬆塢展拜先慈墓愴賦誌哀》五律二首,其一雲:

買紙東門市,獨行近午辰。

登車難遏淚,近墓倍傷神。

運會遭時厄,遺憂在境貧。

兒心今已碎,詰旦仍風塵。

境真情切,語語悲愴,令人感同身受。

1956年,沈陽市文史館遷入張漢卿將軍舊宅,俗稱為小姐樓。撫今追昔,不勝滄桑之感,先生吟詠三首七絕以紀之。其一、二雲:

香豔人傳趙媞樓,當年雅韻亦千秋。

而今文史開新館,海上將軍已白頭。

公孫兩世據遼東,海表雄圖往事空。

剩有嵯峨轅邸在,小樓一角日初紅。

看到這裏,也許有人會問,老人後半生的情感世界又如何呢?這在先生後期的詩文中絕少流露。我曾試圖通過日常的接觸,悉心探求老人的感情波瀾和心理脈絡,由於他不太喜歡深談,心扉固閉,同樣所得無多。

有一點是明確的,老人的心性一直是蓬勃向上,迄無衰颯之氣。進入八十高齡之後,還曾以“天行健齋”四字額其居所,寄托其老有所為,自強不息的衷懷。並題詩雲:“素縑安得三千丈,再卷雲煙數十年。”可謂豪氣衝霄,老當益壯。不料過了望九之年,體質便明顯衰落,終至一病不起。盡管以九十晉一的遐齡溘然仙逝,得享上壽;可是,我卻總還貪饜不足,覺得以先生之詩文造詣和爐火純青的書藝,應該再假以十年二十年,以盡展其卓智長才。

際茲十年忌日,謹吟四首七絕,長歌以當哭耳。

程門猶記受知時,遺愛長存去後思。

十載人天悲永隔,一篇薤露悔成遲。

孤墳嶺下雪絲絲,落木寒煙夕照時。

如此高才埋地土,從知絕物總難持。

[注]沈老墓在蓋州青石嶺側。

書當快意常收尾,人到相知易別離。

解得莊生參悟語,浮槎終有落帆時。

想見先生曠世姿,弦歌絳帳最堪思。

臨風不待山陽笛,獨對滄桑唱舊詞。

(此首係集公卓老人詩句)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