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一片綠蔭(1 / 3)

留下一片綠蔭

臥雲山的民眾,自發地為退休林業工程師朱序弼老人立了一尊銅像。

這則消息,我是在西安飛往榆林的客機上,翻看當天的報紙發現的。當即決定,暫先不去參加在市內舉行的詩詞創作研討會,直接趕往現場去拜會朱序弼老人。

給偉人、名人塑像,隨處可見,不過絕大多數都是已經作古的;而為身旁一位健在的普通人樹立一尊銅像,這倒是新鮮事。當然,農民是最講求實際的,他們肯定不會是刻意“作秀”。

銅像立在臥雲山植物園的一處開闊場地上。和善、憨厚的老工程師,戴著一頂陳舊的布帽;映著午後的陽光,古銅色臉上的皺紋更是溝壑縱橫,眼睛瞇縫著,一副久經烈日風沙磨蝕的典型的普通農民形象。他左手握著一段結果枝條,右手拄著一根木杖,似乎剛剛察看過心愛的林木,略微地歇歇腳,又像是打點好行裝,正要出門遠行。底座前麵鑄有“綠聖朱序弼”五個大字。

從前有“文聖”、“武聖”、“詩聖”、“書聖”的尊稱,還有“茶聖”、“棋聖”、“藥聖”之說。“大約百工技藝,俱有至極,造其極者謂之聖。”這是古人的說法。那麼,“綠聖”的含義呢?承旁邊一位正在幹活的青年農工點撥:“栽樹種草嘛!留下綠蔭嘛!手杖上刻著呢—”這時我才注意到,原來手杖上還刻有四個字:“移步生綠”。

聽說我來自東三省,青年人誇張地說:“啊,你們那裏,一摟粗的大樹,海海的,遙山遍野。”身在林木稀缺的黃土高原,語氣中透露出對於濃蔭密林的向往。說著,他主動提出要帶我去見“朱工”。

除了年數大一些,實在看不出“朱工”—這位名揚中外的林業專家,和普通農民有什麼區別。一樣的衣著,一樣的做派,一樣的膚色,一樣的話語,平凡到一眨眼工夫就會消失在勞動人群裏。

老人話語不多,更沒有任何客套,聽說我遠道而來要看他的植物園,立刻增長了精神,平時總像是睜不開的眼睛唰地亮了起來,手杖也由拄著略微地舉了起來,徑直引我先去看那生氣蓬勃的苗圃。呀!方方片片,溝畦分明,好大的氣派。十多年來,從這裏移進移出的苗木,已經綠化了三千多畝荒沙。綠色的生命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與綠遍山原的青蔥世界形成鮮明的對照,眼前一片嬌紅,令人心神振奮。一棵棵綠葉紛披的細莖頂端,挑出來朵朵六瓣紅英,像迎風擺動的小旗。原來這就是名聞遐邇的山丹丹。“山丹丹的那個開花喲紅豔豔 ”那首高亢的陝北民歌,此刻仿佛在耳邊響起。朱工說,這種多年生草花,極盛期在六七月,現在稍稍有些過時,不過還能看出她的生長特性:每過一年就增開一朵,從每株開幾朵花便可推知其生長年份。我細看了一下,就中兩三朵的居多,少量的開出四朵、五朵。

山丹丹花原本開遍了陝北的川原丘壑;後來,由於幹旱少雨和過度采摘,人們已經很難見到她的蹤影了。為了尋找她們,朱工無數次登山越穀,最後在佳縣和神木發現了少量野生品種,他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將她們移植過來。經過八年來的搶救、馴化,栽培試驗成功。老人日夜盤算著,如何讓她們結出更多種子,再經過大麵積人工繁育,最後廣泛投入城市綠化。

兩天來,我跟隨著老人穿行於森然密布的花木叢中,盡興地觀賞著他的那些鮮活、靈動的創造物,同時,也很自然地把目光掃向他那極度尋常卻又帶有某種“神性與魔力”的雙手—這是他的所有作品的生命源頭。手,哪個人沒有呢?不同的是,有的用於創造,有的用於享樂;有的造福社會、他人,有的卻專事搜刮、掠奪。這本身就是一部言說不盡的大書。朱工的手,看上去青筋暴突,粗糙不堪,膨大的關節,破損的指甲,幹裂得滿是豁口。他的手似乎從來就未曾洗淨過,泥漿、汗水、糞尿,粗活、髒活、累活。粗糲中卻又透著精巧,一粒種子、一株幼苗、一段枝條,經過他出神入化地撥弄,頓時擁有了靈性,迸發出生機;棵棵樹木、片片濃蔭連接起來,構成一道靚麗的風景線。這倒應了日本電視劇《阿信的故事》中那兩句歌詞:“青春走到白頭,成功隻靠一雙手。”

我從朱工那雙手,又聯想到法國偉大雕塑家羅丹的手。這位“近代雕塑藝術之父”,在冥頑不靈的粘土、石膏、青銅、大理石上,通過卓越的雙手,把夢想與激情化作可以觸摸到的實體,以創新精神與生命活力演繹人類的苦樂、悲歡,實現靈魂與肉體的藝術對接。羅丹已經習慣了“在幹活中獲得自在”,“獲得內心平靜、靈肉升華”。他說:“不幹活,我隻是一個可憐蟲。”

同羅丹一樣,朱序弼也是以生命創造生命,以生命酬答生命,以生命補償生命。如果說,羅丹每時每刻,都是在一張張麵孔上蕩漾著他的創造之舟;那麼,朱序弼則是在一片片枝葉上閃爍著自己的生命靈光。在他所傾心的綠色王國裏,一株株樹木沐浴著雨露、陽光,吸吮著濃情蜜意,光鮮、恣肆地膨脹著,日複一日地長粗長壯,把縹緲的雲空托舉得更高更遠。老人把這看作是最寶貴的酬勞,從中獲取了美妙無比的成功喜悅。而對自己正一年年地蜷縮著,日漸軟弱無力,以致需要扶杖而行;仿佛大部分“生命之水”都已化作草漿木液,自身已極近幹涸了,卻全不在乎,甚至壓根兒就沒有考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