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創辦臥雲山植物園之前,朱工曾先後創辦過青雲寺植物園和黑龍潭山地林木園。於今,黑龍潭四圍一改童山濯濯的舊貌,十個山頭全部綠化,滿眼都是霧蒙蒙、莽蒼蒼的青鬆翠柏。多年不見的貓頭鷹露麵了,喜鵲、山雉也接踵而至,緊跟著又傳來百靈、畫眉、金翅鳥、叫天子的清音鳴囀。新華社1992年一則電訊稱,這個山地林木園是我國一百一十四個植物園中唯一的一所民辦園林,已成為國內注冊的一個保存綠色樹木資源的基因庫。人們說,這裏的一草一木都飽含著朱工的心血,滲透著他的辛勤汗水。
在半個多世紀裏,他從實踐中摸索出一套高超的育苗、嫁接技術,親手收集、引進、培育、推廣了兩千多個植物品種,取得二十八項科研成果,發表論文和科普文章二百多篇,榮膺全國綠化獎章,被科技界譽為“複蘇植物生命的人”。他的動人事跡吸引了中外無數專家學者。國內各地前來考察、取經的團隊絡繹不絕;叢林、花木中還留下了美、英、法、德、瑞典、比利時、西班牙、厄瓜多爾等十多個國家幾十位專家的身影。日本亞洲學會的橋本瀨毅夫婦參觀後題詞:“地球的再生,從這裏開始。”東京大學安富步先生撰寫的《東大授業》教科書中,以近萬字篇幅和大量圖片介紹了朱序弼的成功之路。
麵對那些宏偉的工程,再掃視一番朱工的年邁多病的孱弱身軀,我真想發出一聲浮士德的呼喚:“這太美好了!請你停一停。”然而,他是絕不會停歇的。他並非像浮士德那樣特別著意於“塵世生涯的痕跡”,也不想“享受現在這個神聖的瞬間”,他隻是要奔向下一站,不斷地踏上新的行程。就在人們沉浸在黑龍潭林木園碩果累累的歡樂時刻,朱工卻在一個星花寥落的清晨,背起行囊悄然上路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絲雲彩”。人們記得,當時他留下這樣一句話:“我的目標是創建十個、八個民辦植物園。”
榆林地區坐落在陝西最北端,四圍與甘、寧、蒙、晉接壤,地處毛烏素沙漠邊緣。由於流沙的強勢進逼,解放前榆林城曾三度南遷。那天同朱老聊天,我說,陝北的風沙肆虐,早就寫到唐詩裏了:“北風卷塵沙,左右不相識。颯颯吹萬裏,昏昏同一色。”還有一首:“眼見風來沙旋移,經年不省草生時。莫言塞北無春到,總有春來何處知!”他聽了說:你是搖筆杆的,說話能搬出本本作證;我是全憑實際感受,一從娘肚裏鑽出頭來,就和風沙撞了個滿懷。爬在窯洞裏,倒是安穩;跨出房門一步,就全身裹在黃風裏,沙飛石走,辨不清上下左右、南北東西。
他沒滿十歲就外出傭工,當小羊倌,整天與林草相依相伴,結下了終生不解的深厚情緣。他熟悉各種草木的習性,童年伊始,就立下誌向:長大了,要種無邊的樹,栽海海的草,改變那周邊的環境。他說,什麼事都有學問,莊稼院的學問是實打實鑿的,一切都要動真格的,說了就幹,一幹到底。證之以老朱自身,正是這樣,他始終隻念一本經—草木經,隻做一個夢—綠染黃沙,一輩子未曾改變過主意,未曾打過退堂鼓。
號稱“荒沙克星”的沙地柏,耐寒、耐旱,再生能力極強,是防風固沙、保持水土的理想樹種。可是,現存的叢棵大多是天然生長的,而且,日漸萎縮,瀕臨滅絕。朱序弼從1955年就盯上了它,當時他剛好進了榆林防沙造林局。為了使沙地柏按照他的設想生長,先後進行了主枝扡插、側枝扡插、種子繁育、培植直立樹型四個階段的實驗,曆經上百次失敗,終於在1995年全麵獲得成功。四十載的甘苦辛勞,真是一言難盡;如果作家柳青還在,足夠他寫出另一部《創業史》了。
創業就要不斷地闖關奪隘。1984年春天,就在人們歡呼沙地柏扡插育苗實驗成功之際,老朱卻在琢磨著怎樣通過種子繁育進行大麵積的推廣。最大的障礙,是種子難采啊!沙地柏十籽九空,要經過三年才能成熟。恰在這時,他應邀到內蒙古一個林場指導育苗。一天,偶然發現沙地柏枝頭有一群小鳥在啄食樹籽,他頓時眼前一亮:應該到鳥糞裏尋找殘存的籽實。於是,撥開繁枝密葉,小心翼翼地尋撿出一粒鳥糞,放在手裏一搓,果然露出一顆飽滿的沙地柏種子。此後,他連續多日尋找、收集,居然“從鳥屁股裏摳出”一市斤優質種子。第二年試種成功,開創了種子繁育沙地柏的先河。這使人想起法國微生物學家巴斯德的那句名言:“在觀察的領域中,機遇隻偏愛那種有準備的頭腦。”由於朱序弼日夜思謀著種子繁育這一課題,因而獲得了靈感的光顧,正所謂“得之在俄頃,積之在平日”。
年年月月,他就是這樣,整天在空曠的沙荒上,作那篇種樹種草的大文章。他很少與人交往,也沒見過他主動向誰訴說衷曲。許多人認為,這種生活實在是寂寞,枯燥。他卻有其獨到的見解:枯燥、寂寞,屬於閑散人的專利,他這個大忙人可沒有那種“福分”。無論是曆年手種的,抑或是邊遠的“移民”,無論是插條的還是嫁接,每一株苗木,老人都說得出她們的來曆與特征。他說,樹通人性,像人一樣,也都懂得情感,知道好歹,重情重義。你頭天晚上給她澆上水、施足了肥,第二天清早一看,格外地精神、水靈;你若是不好好對待它,她見你也就蔫頭搭腦,愛答不理的。整天和這些活潑可愛的小精靈們頭碰頭、臉對臉,你說還會感到枯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