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寫到這裏,我想從陝北作家陳江鵬為朱老作的傳記中摘取兩段:
“創辦植物園中,朱序弼生活環境的艱苦令人難以置信,他所需求的簡單得實在不能再簡單,可說是一個當代的苦行僧。他穿著一套煙頭燒開許多小洞的褪了色的中山裝,隨身攜帶一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黑色人造革包,上麵打著不同顏色的小塊補丁。裏麵裝有他心愛的林業技術書籍,裝著他平生最愛吃的‘鎮川幹爐’麥麵燒餅,還有方便麵,加上幾個梨。每天晚上,他總是不住地咳嗽,不啃幾口梨就無法入睡。”
“老朱四十八歲那年,參軍的大兒子不幸夭折,第二年,長期相依為命的老伴又病故了。接連不斷的沉重打擊,折磨得他患了重病,多少天昏昏入睡。稍微清醒之後,就覺得妻兒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眼前晃動著。他感到一陣陣揪心般地痛楚,一陣陣刻骨銘心的內疚:他整天總是忙他的林草,忙他的課題研究,顧不上照看妻子,甚至陪她上醫院診病的工夫也沒有;而愛子忙於訓練,來信常說想念爸爸,他卻從未到部隊去看望過。他覺得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老婆、孩子。他勉強掙紮著從炕上爬起來,走路東倒西歪地,連腳跟也站不穩。他兩眼直直的,呆若木雞,精神有些崩潰了。他跌跌撞撞地摸到了苗圃,慢慢地轉遊,或是蹲在地上,嘴裏咕噥著,念念有詞,人們說他在和苗木對話。是呀,他就是在和苗木談心,他覺得自己親手培育、親手嫁接的苗木,就像親生的兒女一般,是他生命的重要組成和寄托。隻有麵對他們,他才感到平添了一線生機,增長了生命的情趣。他仿佛覺得苗木這個巨大的磁場,向他發出信息、發出召喚—堅強起來,不能倒下去!”
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續弦老伴李增蘭,說得更是形象、風趣:
“我們老朱一滿不顧自己,不顧家,回家跟住店一樣,炕頭還沒坐熱,尻子一拍就走。他滿腦袋裝的就是他的林,他的草,他的植物園。你看看我們這個家,小得像個豬窩、羊圈,屁股大的一塊腳地,來了人站沒個站處,坐沒個坐處。單位蓋新樓分新房,我們老朱就是不要。我說,你要下來給娃娃們住。他說,咱不占公家那份便宜。老朱現在出名了,可他一輩子受的痛苦、遭的磨難,比普通人多得多。‘不受磨,不成佛’,興許有這個理兒。”
老伴這番話,乍一聽,像是在抱怨、批評,可骨子裏“一滿”是讚譽,是自豪。
還有一件事,老伴沒有說到:作為知名專家,朱老退休之後,接到過多處高薪延聘,都被他一一謝絕了。他專門看中了這類不給任何報酬的活幹,一幹就是十幾年。除了這幾處植物園、灌木園,他還在毛烏素大沙漠中創辦了第一個珍稀瀕危花木園,建成了高質量的保存綠色樹木資源和珍稀花木的基因庫,全都是盡義務。過春節時,當地一位老先生送給朱老一副對聯:“視草木如金銀,視金銀如草木。”可說是對這位超凡脫俗的林業工程師最好的生命詮釋。
我們再聽聽朱老自己怎麼說:
“生活沒等格,錢還有個夠?你得了五六萬,還想五六十萬,得了五六十萬,還想得五六百萬。我們都這把年紀了,說不定哪天就走了,要那麼多錢做什麼!過去人們說:‘六十不種樹,七十不蓋房。’為人不能隻顧自己呀!人的名望,樹的陰涼。我就是要給後人留下一片綠蔭!”
他不會說大話,也不習慣那些豪言壯語,朝朝暮暮,從容自得,隻是默默地做著奉獻,一點一滴地實踐著“留下一片綠蔭”的生命承諾。但是,他又絕不是那種僅僅盯著自己腳麵的目光短淺之人。他的立足點很高,從不為浮言、虛譽所左右,即使是懷疑、非議,他也是一笑置之,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山丹丹不是照常開花,樟子鬆不是照樣生長嗎?他已經脫開謀生空間,遠離現實功利的層麵,而進入澄明之境,徜徉在宏闊的精神境界裏。用他老伴的話說,就是“成佛”了。
他無意成名,對於自己所做的事,始終看得很平常,像日出日落、草木發芽、莊稼拔節一樣自然,不過是盡了一份力量,或者說出於天性;卻在時代的宏大背景上,把自己的身影刻進樹木的年輪,為陝北大地樹起一座蔥蘢蓊鬱、逶迤綿延的綠色豐碑。
朱序弼出生於1932年,今年正值八十大壽,謹以這篇文字作為一份賀禮,遙遙獻上。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