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匠成風巧運斤
——《長歌當嘯》讀後
久矣夫,不見有人強調文章的作法了!因此,當讀到季羨林先生的文章,聽他說“寫散文同寫別的文章體裁一樣,也要經過充分構思,精心安排,對全篇結構布局,要仔細考慮,要有邏輯性,有層次;對遣詞造句,也要認真推敲,不能苟且下筆”時,真不啻空穀足音,“跫然而喜者矣”。
季老是在為著名散文作家卞毓方的《長歌當嘯》一書寫序言時說這番話的。他說,對於散文創作,大體上有兩種態度,一種認為,散文重點在一個“散”字上,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無拘無束,鬆鬆散散,信筆所之,這可稱之為鬆散派;與之相對立的,就是上麵那種主張,季老名之為經營派,說他自己屬於這一派,並把卞氏引為同調。
隻要認真讀過幾篇《長歌當嘯》中的文章,就會覺得季老的判斷是很準確的。書中二十篇散文,寫的都是著名人物,而且,絕大多數屬於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思想文化名流。一般地說,這樣寫起來,很容易給人雷同、單調的感覺。但是,由於作者不僅注意展示曆史帷幕後麵的真實情景,以嶄新的視角予每一傳主以嶄新的解讀;而且頗為講究章法,無論是在謀篇布局,隱括情理,條貫統序,以至熔裁章句上,都是匠心獨運,慘淡經營,具見功力。因此,基本上可以說,篇篇格局一新。
看得出來,卞氏對於中國的傳統散文是有比較深湛的研究的。他通曉古代散文創作“因情立體,即體成勢”的定勢之妙。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過,由於情趣各各不同,因而創作手法也各有變化,但沒有不是依照情思來確定體製,就著體製來形成一種文勢的。劉勰還說,要寫好文章,先要定出三個準則:第一步,根據情理來決定體製;第二步,根據內容來選擇事例;第三步,選擇文辭來顯出要義。然後舒華布實,去蕪存精,調節文采,就像處理木材那樣,墨線以外的加以斫削,這就能夠做到從開頭到結尾都圓滿切合,既有條理又有係統。
《長歌當嘯》中各篇文字,在寫作手法、敘述方式上,一般都做出頗費苦心的安排。《煌煌上庠》主要是寫北大校長蔡元培奉行“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八字方針,悉心延攬人才,不數年間即把一個舊營壘下的老牌學府改建成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全文共分五節,開頭兩章寫蔡元培,第三章篇幅最長,按照曆史順序著力寫了陳獨秀、胡適、李大釗和魯迅,第四章寫了梁漱溟和毛澤東,最後一章概括地寫出一批新銳人物和舊派學者。看後,覺得像古典小說《三國》、《水滸》那樣,一個個主要人物次第登場,層次分明,井然有序,而且,有如紅線穿珠,互相緊密聯結,脈絡十分清晰。
《凝望那道橫眉》、《夢滅浮槎》、《滄桑詩魂》和《思想者的第三種造型》,分別寫了魯迅、胡適、郭沫若、馬寅初,都是大師一級人物。每篇每人的寫法迥不相同,在取材方麵,不是麵麵俱足,而是畫龍點睛,抓住特點。有的剪取一幅最鮮明的肖像,有的突出特定的時間空間,有的隻寫生平的一個側麵,有的寫出一生中最閃光的一頁。
這些文章的筆勢,也像《文心雕龍》中所講的,都是“乘利而為勢”的。就好像弩機一發,箭即筆直射出;而溪澗曲折,則必然是流湍回旋;氣勢疾徐不一,翕張有致。但總體來說,大筆淋漓,氣勢奔放,是卞氏散文的突出特點。從前讀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覺得其文勢如雷鳴電吼,猖狂恣睢,叱吒風雲,震駭心魄。這當然是不易達到的大境界,看得出卞氏著意於此,似乎有的散文也庶幾近之。
細究這種蓬勃氣勢的由來,我以為,根本上在於內容充實,思致深邃,論證遒勁有力。理直才能氣壯,神完方可勢足。卞氏散文的內容一般都涉及到重大的課題,而且,敢於主動接觸敏感的話題。即以寫魯迅的《凝望那道橫眉》為例,文章長達一萬餘言,中心不過談論兩個方麵的內容,一是魯迅和他的論敵的是非,二是關於毛澤東對魯迅的態度。應該說,這是隻要論及魯迅就不可能回避的話題,自然也是讀者最為關心的。作者洋洋灑灑地一路寫來,讓人拿起來就再也不能放手,隻到讀完才舒出一口長氣。書中有的篇章個別論述,也許你並不首肯,但是,確確實實反映了作者的創見,自成一家之言。
作者充分發揮其長期從事新聞工作,見多識廣、接觸麵寬的獨特優勢,行文中善於穿插一些鮮為人知的新的資料、新的見聞,令人耳目一新。既忠實於曆史本來麵貌,又頗富浪漫色彩。整體來看,文章運筆比較活潑,取材新穎,但內容、態度卻都頗為謹嚴,不僅言之成理,而且持之有故,不去信口開河,隨意塗抹。這也是當今文化大散文創作中,原本應該堅持卻又不是每位作家都做得很好的。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