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超越(1 / 3)

渴望超越

——在北京大學散文論壇上的講演

(2002年4月17日)

有機會在北大講壇上,就散文創作問題交流一些個人的想法和體會,我感到十分榮幸。這裏說的《渴望超越》,首先是渴望在散文創作上獲得超越性的感悟和體驗,也就是要有所突破;這樣,就我自身來說,就要不斷地挑戰自我,不懈追求。具體想從以下三個方麵展開話題。

一、散文創作的深度追求

20世紀末的中國文壇有一道靚麗的風景,就是散文創作空前繁榮,有人甚至把90年代稱為“散文時代”。最活躍的散文形式呈兩極化發展:一方麵是思辨化、大型化,即所謂“大散文”、文化散文、思想隨筆,注重體現人文精神、審美意蘊、曆史意識,深入人的心靈境域;一方麵呈情感化、軟化、細化趨向,即所謂“小散文”、“小女人散文”,在把散文的自由、隨意和飄灑發揮到極致的同時,也一定程度地消解了文學的深度追求,呈現出一種所謂的“散文消費性格”。它們由於各自的特色而擁有不同的讀者群,共同拓展了散文天地。

我的散文創作,應當歸屬到文化散文這個範疇裏。至於究竟有怎樣的特點,個人也說不清楚。認識自己,從來都是最難的事。這裏節錄一段上海評論家吳俊先生的話:“王充閭將他的文化意識特別是他的生命意識,充分完全地投注在散文創作之中,他是在寫他的精神體驗和心靈體驗,是在進行自己的人生和人格寫作—其實,他也是這樣來理解他所看到的和寫下的人物和曆史的。他對人物的關注,著重在精神心理層麵,他所揭示的是人物的個體心理和文化心理。”我的總體考慮,是立足於個人的古代文化素養較為深厚(由於特殊的地理環境和家庭條件,自幼深受傳統文化濡染,讀過八年私塾,受過係統的國學教育)、閱世頗深、遊蹤甚廣、視野開闊(有十四年省級領導崗位上的仕途經曆)的特殊條件,充分展示創作個性,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子—在曆史與美學的對話中,注重人的命運、人的生存意義和人的自我意識的探索與表現,向人性深處開掘,體現一種內在的超越性。

我的散文創作,和新時期基本上是同步的。二十多年來,出版過十幾部散文隨筆、一本舊體詩詞、一本學術研究。較有代表性的,早期有《清風白水》、《春寬夢窄》,中期有《麵對曆史的蒼茫》、《滄桑無語》,近兩年有《何處是歸程》、《一生愛好是天然》。從這幾部散文集的題目就大體可以看出創作發展的脈絡。先是山水自然、風光名勝,以遊記為主;而後是著眼於人文、曆史,寫文化曆史散文;近期主要是關注人性、人生和人類精神家園問題,用我的話說,就是以有限的筆墨說些同無限相關的事。我自認是在一步一步走向深入,體現著一種深度的追求。

寫那些遊記散文,我往往是順著詩文的指引,“因蜜尋花”,或如莊子所言,乘物以遊心。心中流淌著時間的溪流,在冥蒙無際的空間的一個點上,感受著自然之美,性靈之光。由於那些山川勝境,都是留著千百年來無數詩心墨跡的所在,所以主要考慮是如何跳出古人、他人的窠臼,寫出自己的獨特感受。比如,我寫過一篇《讀三峽》,為了區別於劉白羽的《長江三日》,我掉換了視角,改變了由點到線、移步換形的寫法,著眼於宏觀,進行總體把握,立足天半,俯視山川,把四百裏長的三峽奇觀當作一部大書來讀。在結構、語言、知識含量方麵下了不少功夫,想努力寫出美文的特色。

後來,讀得多了,看得多了,認識到創作還須進一步深入到觀照對象的意義世界,應該融入作家的人生感悟,投射進穿透力很強的史家眼光,實現對意味世界的深入探究,尋求一種麵向社會、麵向人生的意蘊深度,使思維的張力延伸到文本之外,這就進入了創作曆史文化散文的第二階段,大體上在1994年至1999年。在這裏,我與傳統相遭遇,又觀照以現實的眼光,自覺地疏離古典的曆史感,淡化借鑒意識,而著力於探索社會人生,關注人的命運、世事滄桑,揭示曆史規律與人生的悲劇性、無常感,或者說,是在有常中探索無常,又在無常中體現有常。我曾圍繞著宋、金的興衰嬗變,以它們的都城為背景,寫了一組以揭示文化悖論為主旨的散文隨筆。漫步陳橋驛的古鎮街頭,吟詠著前人“陳橋崖海須臾事,天淡雲閑今古同”的詩句,不禁浮想聯翩,感慨係之。的確,從趙匡胤在這裏兵變舉事,黃袍加身,創建趙宋王朝,到最後末帝趙昺在蒙元鐵騎的追逼下崖州沉海自盡,宣告趙宋王朝滅亡,三百多年宛如轉瞬間事。可是,仰首蒼穹,放眼大千世界,依舊是淡月遊天,閑雲似水,仿佛古今未曾發生過什麼變化。這裏有曆史的規律,也蘊涵著深刻的哲理。北宋王朝由於統治者的驕奢淫佚,已經隨風而逝,但它卻給故都開封留下了一座曆史的博物館,文化的回音壁,使後人可以從中打撈出超越生命長度的感慨,以及關於存在與虛無、永恒與有限、成功與幻滅的尋索。

我還在另一篇散文裏,寫了原本落後的女真族以其衝決一切的蠻勇精神和旺盛的生命活力,奇跡般地戰勝了實力大大超過自己的強大軍事對手,直到把北宋的兩代君王俘獲到五國城下。與此同時,他們也像前代的北魏、契丹,身後的元朝、清朝一樣,在農耕文化與遊獵文化的撞擊與融合的浪潮中,接受了新的文明的洗禮,從而加速了發展進程。令人深思的是,人類的文化無一不包含著自我相關的價值、功能上的悖謬,有時演進的結果正好與原初的願望背反。金朝的結局也不例外。他們在充分享用“全盤漢化”的文明碩果的同時,逐漸喪失了本民族固有的優勢,新的文明最後作為一種異己力量反轉過來誘使它走上腐朽的末路,成為被征服者。誠如馬克思所說,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曆史規律。

盡管這類散文從意蘊上看,較比那些山水遊記顯得深刻了,但我還想繼續向新的領域探索。這就進入了第三階段。當時的創作心態,從我在《何處是歸程》的題記中可以洞察一二。那是一首小詩:“生涯旅寄等飄蓬,浮世囂煩百感增。為雨為晴渾不覺,小窗心語覓歸程。”就是想在物質化、市場化、功利化的現實中,尋找人的精神的著陸點。

從回歸文學本體的角度看,文學在充分表現社會、人生的同時,應該重視對於人的自身的發掘,本著對人的命運、人性弱點和人類處境、生存價值的深度關懷,充分揭示人的情感世界,力求從更深層次上把握具體的人生形態,揭櫫心理結構的複雜性。實際上,每個人都是一個豐富而獨特的自我存在。我們可以從曾國藩這個典型的實例上作一番考察。如所周知,人們對曾國藩的評價,一向存在著巨大的歧異,說明他是一個極度複雜的人物。可是,如果還像過去那樣隻是從政治立場和社會倫理方麵進行剖析,似乎也沒有多少新話可說了。反過來,若是從人性方麵,從人生哲學方麵,進行解讀、進行批判,就會開辟出嶄新的局麵。

最近我寫了一篇關於曾國藩的散文,題目叫《用破一生心》。說他一輩子活得太苦、太累,是個十足的可憐蟲,除去一具猥猥瑣瑣、畏畏縮縮的軀殼,不見一絲生命的活力、靈魂的光彩。那麼,苦從何來呢?來自於過多、過強、過盛、過高的欲望。欲望按其實質來說,就是痛苦。結果是心為形役,勞神苦心,最後不免活活地累死。他的人生追求是既要建不世之功,又想做今古完人,“內聖外王”,全麵突破。這樣,痛苦也就來源於內外兩界:一方麵來自朝廷上下的威脅,盡管他對皇室忠心耿耿,兢兢業業,但因其作為一個漢員大臣,竟有那麼高的戰功,那麼重的兵權,那麼大的地盤,不能不被朝廷視為心腹之患。“兔死狗烹”的刀光血影,像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時時閃在眼前,使他終日陷於憂危之中,畏禍之心刻刻不忘;另一方麵來自內在的心理壓力,時時處處,一言一行,他都要維持高大而完美的形象,同樣是臨深履薄般的惕懼。比如,當他與人談話時,自己表示了太多的意見,或者看人下棋,從旁指點了幾招兒,他都要痛悔自責,在日記上罵自己“好表現,簡直不是人”。甚至在私房裏與太太開開玩笑,過後也要自訟“房闈不敬”,覺得於自己的身份不合,有失體統。這樣,就形成了他的分裂性格,言論和行動產生巨大的反差。加倍苦累自不待言,而且,必然矯情、偽飾,正所謂:“名心盛者必作偽。”以致不時地露出破綻,被人識破其偽君子、假道學的真麵目。

他的這種苦,有別於古代詩人為了“一語驚人”,刳肚搜腸,苦心孤詣,人家那裏含蘊著無窮的樂趣。他的苦和那些持齋受戒、麵壁枯坐的“苦行僧”也不同。“苦行僧”有一種虔誠的信仰,由於確信幸福之光照臨著來生的前路,因而苦亦不覺其苦,反而甘之如飴。而他的靈魂是破碎的,心理是矛盾的,他的忍辱包羞、屈心抑誌,俯首甘為荒淫君主、陰險太後的忠順奴才,並非源於真心的信仰,也不是寄希望於來生,隻是為了實現一種現實的欲望。這是一種人性的扭曲,絕無絲毫樂趣可言。這種痛苦經驗倒是與舊時的貞婦守節有些相似。貞婦為了掙得一座旌表節烈的牌坊,甘心忍受人間最沉重的痛苦;而曾國藩同樣也是為著那塊意念中的“功德碑”而萬苦不辭。通過解讀這個悲劇人物,我們可以思考人生中的許多問題,也可以聯想到諸多人、事。應該說是頗具典型意義的。

在寫作曆史文化散文中,我致力於對曆史人物進行人性化的解讀,展開多視角、多側麵的剖析,注重揭示人物的深層心理結構,力求達到曆史文化認知應有的深度和較強的審美效果。我總是把古人的心靈世界視為一種精神庫存,努力從中發掘出種種曆史文化精神。在同古人展開對話,進行心與心的交流的過程中,著眼於以優秀民族傳統這把精神之火燭照今人的靈魂;在對古人進行靈魂拷問的同時,也進行著對於今人的靈魂拷問,包括作家自己的靈魂,一起在曆史文化精神中接受撞擊。從而在曆史和現實之間,架起一座溝通的橋梁,挺舉起作家人格力量和批判精神的杠杆。這樣,就使散文作品具備了一定的思想穿透力和自省、反思意味,產生人文批判的效果,留下足夠的思考空間。

二、深切的生命體驗與超越性的感悟

我深刻地體會到,散文作家像小說家、戲劇家一樣,同樣應該具備深切的生命體驗和心靈體驗,這是實現散文創作深度追求的迫切需要;大而言之,它還直接關係到文學回歸本體,以人為本,重視對於人的自身的研究這一重大課題。所謂生命體驗與心靈體驗,依我看,是指人在自覺或不自覺的特定情況下,處於某種典型的、不可解脫和改變的境遇之中,以至達到極致狀態,使自身為其所化、所創的一種獨特的生命曆程與情感經曆。它的內蘊極為豐富,而且有巨大的涵蓋性。無疑主要是指寫作者自身而言,正所謂“水管裏淌出來的是水,血管裏流出來的是血”;但是,顯然也應包括作家對於觀照對象在精神層麵上的深切體驗,甚至包括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實際體驗。因為文學創作說到底,是生命的轉換,靈魂的對接,精神的契合。

這裏,我想到了陀思妥也夫斯基和史鐵生。他們的藝術感悟來源於各自的生命體驗。作品中提出的所有哲學問題,完全屬於他們個人,是從各自的生命曆程中生長出來的,任何哲學教科書裏都不可能找到。死刑、流放的苦難和喪失行走能力的痛苦,使他們獲得了超常的思維能力,增長了徹悟人生、咀嚼命運的智能。這種寶貴的生命體驗,包括活在心裏的外在遭遇、內在情感,以及無邊的想象與夢幻,都成了他們創作中所獨有的寶貴精神財富。

八年前,在一次作品討論會上,作家莫言說,生命體驗是創作成功的階梯。假如把王充閭發配到當年的西伯利亞去,流放他五年、十年,那他就成“氣候”了。這裏麵當然也揭示出他個人的成功之路。其實,就在莫言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剛剛熬過了一場生命的煉獄,盡管並非流放,時間也沒有那麼長,但精神、肉體方麵的痛苦程度也是很夠一說的。那是1993年,我突然被告知患了惡性腫瘤—肺癌。雖說處於早期,聽來也還是五雷轟頂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一下子就跌進痛苦的深淵。開始是否定、質疑,不肯相信;而後便是埋怨命運的不公平,造物主的殘酷;接著自然想到了“一瞑之後”的安排、處理。我沒有曹孟德那樣的倜儻風流,臨死還掛念著嬌姬美妾,讓她們“分香賣履”;也不想貪婪如唐太宗,死了還要把《蘭亭序》墨寶帶到棺材裏去。我最傷情的是那些陪伴我半生、不啻第二生命的大量書籍如何處置。隨著時日的推移,漸漸地這些實在的東西都悄然隱去了,隻剩下生命與死亡這類形而上的思考盤踞在腦子裏。

死亡是精神活動的最終場所,它把虛無帶給了人生,從而引起了深沉的恐懼與焦慮。而正是這種焦慮和恐懼,使生命主體悟解到生命的可貴、生存的意義。人生就是這樣,隻有失去之後,才懂得加倍地珍惜。恐懼、悲傷的實質,正是以存在與虛無作比較,從而實現對於生命的覺醒,一種重新看待生命的“驚蟄”。在這裏,虛無為存在提供了價值參照係和價值創造的外驅力。—盲姑娘海倫 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的設想,正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病苦與死亡,還能促使當事人從迷誤中覺醒,省悟到平素很少考慮、也難以認知的諸多重大課題。因此又可以說,病床是個大學校。其實,不必死生契闊,火燙油煎,一個人隻要得過一場大病,在病床上急救幾次,就會領悟到,什麼大把大把的票子,很重很重的權勢,很多很多的住房,成批成打的美女,一切一切平日抓著不放的東西,轉眼間就會化作虛無,如輕煙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