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龍墩上的悖論》(1 / 3)

關於《龍墩上的悖論》

——與東北財經大學文科博士生座談時的講話

(2007年11月19日)

去年年底全國作代會期間,中信出版社的老總來到駐地,約我寫一部關於中國皇帝命運的書稿,並且提出最好能從哲學的角度解讀曆史人物、曆史事件。我答應了下來,春節後就動手撰寫,成書後,名之曰《龍墩上的悖論》。書中突出了三點:

一是著眼於人的性格、命運、人生困境、生命意義的探尋,而不是滿足於事件的講述和場麵的渲染。封建帝王也是人,當然他們是特殊的人群,由於他們的至高無上的社會地位,予取予奪的政治威權,特別是血火交迸、激烈爭奪的嚴酷環境,往往造成靈魂扭曲、性格變態、心理畸形,時刻麵臨著禍福無常、命途多舛的悲慘結局。這就更容易引起人們的加倍關注。

二是突破一般的功業成敗、道德優劣的複述,大膽引進邏輯學、數學上的悖論範疇,揭示曆史進程中關於二律背反、兩難選擇的無解性;關於道德與功業的背反,事功與人性的背反;關於動機與效果的背反,欲望、願望、意誌與現實的背反;關於所當為與所能為、所能為與所欲為的矛盾;關於必然與偶然、應然與實然的矛盾。從中破譯那些充滿玄機、變數、偶然性、非理性的東西。通過大量的矛盾事物、微妙細節、異常變故,通過對封建製度、封建帝王荒誕、乖謬的揭露,對欲望無度與權力無限予以否定,呼喚一種自由超拔的生命境界。

三是堅持曆史地辯證地對待曆史人物、曆史事件。一個時期以來,一些小說、電影,特別是熱播的電視劇,呈現一種很不正常的傾向:刻意美化封建王朝、封建帝王,把一些殘暴、血腥的皇帝,塑造成英明睿智、勤政愛民的君主,著意尋覓一種所謂“人性之美”。某電視劇的主題曲說:“你燃燒自己,溫暖大地,讓自己成為灰燼”,通過肉麻的吹捧,以博得觀眾的感動。《康熙王朝》的主題歌中,甚至替老皇帝喊出:“我還想再活五百年!”這還得了?如果他老人家真的再活上五百年,那就要橫跨七個世紀,在金鑾殿上一直坐到公元2222年,那樣,我們中華民族就還得在封建專製的鐵軛下彎腰俯首二百幾十年,你說可怕不可怕呀?我覺得,如果像港台片的“戲說”,那倒還情有可原;可是,他們所標榜的卻是“嚴肅的曆史正劇”。大家都看過韓國電視連續劇《大長今》,一個卑微的女子居然成為主人公,而皇帝卻作了她的陪襯;在鉤心鬥角的宮廷中,長今以她的人性的溫暖與光明照亮了每一個黑暗的角落。從而啟示我們,即使在封建重軛下,人其實也可以過另外一種生活,而不必像蛆蟲那樣,蠕動在糞坑中,相互殘殺,相互嘶咬。

這部書的寫作,就是針對這種傾向,通過深度思考,以哲學的思維、曆史的眼光,從“悖論”這一全新的視角,圍繞著王朝與皇帝命運這條主線,對諸多熱門話題展開剖析、評判,既不是曆史事件、人物得失的重複敘述,也並非就事論事的簡單批駁。

全書從兩千多年的封建王朝中挑出十幾個帝王,按照順序寫成十三篇。下麵,分五個專題加以解說。

一、欲望的無限擴張

西哲有言,人在根本上看,不過是活脫脫的一團欲望和需要的凝聚體。還說,人類現有的文明,是建立在人類自身進取的本性和欲望的擴張之上的。就是說,生而有欲,原是人之本性;這種本性的升華—欲望的擴張,促進了人類文明的發展、社會的進步。看來,不加分析地、一概地否定欲望與需求,既不符合人性自身的實際,更有悖於幾千年來人類文明發展的規律。不過,任何事物,都有一個限度。度,規定了事物的本質,也決定著發展的方向。欲求,自然也不例外。人的生命有涯而欲求無涯,以有涯追逐無涯,豈不危乎殆哉?這個道理世人皆知,並且無不認同;然而,舉世卻少有自覺抑製欲求而知止足者。關於人的有限性,關於知止不殆、知足不辱的道理,兩千多年前的偉大哲學家老子和莊子,講得最充分,分析得最透徹,值得我們很好地研究。

魯迅先生說過:“中國人有一種矛盾思想,即是:要子孫生存,而自己也想活得很長久,永遠不死;及至知道沒法可想,非死不可了,卻希望自己的屍身永遠不腐爛。”我以為,號稱“千古一帝”的秦王嬴政,就是這種“中國人”的一個典型代表。秦始皇的欲望真是多極了,大極了:既要征服天下,富有四海,又要千秋萬世把嬴秦氏的“家天下”傳承下去;既要一輩子安富尊榮,盡享人間的快樂,又要長生不老,永遠不同死神打交道;即便是死,也要屍身不朽、威靈永在,在陰曹地府繼續施行著他的統治。難為他,想象力竟然如此發達,製造出了一個舉世無與倫比的欲望的神話。

應該說,秦始皇的一生,是飛揚跋扈的一生,自我膨脹的一生;也是奔波、困苦、憂思、煩惱的一生。是充滿希望的一生,壯麗、飽滿的一生;也是遍布著人生缺憾,步步逼近失望以至絕望的一生。他的“人生角鬥場”,猶如一片光怪陸離的海洋,金光四濺,浪花朵朵,到處都是奇觀,都是誘惑,卻又暗礁密布,怒濤翻滾;看似不斷地網取“勝利”,實際上,正在一步步地向著船毀人亡、葬身海底的末路逼近。“活無常”在身後不時地吐著舌頭,準備伺機把他領走。

按說,號稱“千古一帝”的秦王嬴政,原本是一位了不起的曆史人物。他以雄才大略,奮掃六合,統一天下,結束了西周末年以來諸侯長期紛爭的局麵,建立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封建國家。“百代都行秦政製”,其非凡的創舉、蓋世的功勳,在中國曆代帝王中,都是數得著的。可是,無盡的欲望、狂妄的野心,竟弄得他雲山霧罩,顛倒迷離,欲望的神話把他折磨得昏頭漲腦,結果幹下了許許多多堪笑又堪憐的蠢事,成為飽受後世譏評的可悲角色。

曆史老人很會同雄心勃勃的始皇帝開玩笑:你不是期望萬世一係嗎?偏偏讓你二世而亡;你不是幻想長生不老嗎?最後隻撥給你四十九年壽算,連半個世紀還不到。北築長城萬裏,抵禦強胡入侵,不料中原大地上兩個耕夫揭竿而起;焚書坑儒,防備讀書人造反,而亡秦者卻是不讀書的劉、項。一切都事與願違,大謬而不然。他的一生是悲劇性的。在整個生命途程中,每一步,他都試圖著挑戰無限,衝破無限,超越無限,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向著有限回歸,向著有限繳械投降,最後恨恨地辭別人世。“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李白詩句)這是曆史的無情,也是人生的無奈。

不僅此也。人常說:“一死無大難”,“死者已矣”。他卻是,死猶有難,死而未已。蓋棺之後兩千多年,他從來也沒有安靜過,消停過。“非秦”與“頌秦”竟然成了一對“歡喜冤家”,時不時地露頭一次;而他,隻不過是用來說事的由頭,經常以政治需要為轉移。當然,完全坐實到他身上的,也所在多有—他的一生中幾乎所有的重大行為,都沒有逃過史家的譏評和文人的罵筆。

就欲望的無窮無盡和雄心勃勃而言,在中國古代帝王中能與秦始皇媲美的,要算成吉思汗了。

馬基雅維利在他那部聞名世界的《君主論》中,有過這樣的論述:“人是被命運女神和上帝所控製的,自由遠不是絕對的,因為命運女神的力量是強大的。 但命運之神是一個女人,她會受到男性品質的誘惑,她尤其為真正有男子氣概的人的德行所感動,並受其左右。”過去說,“神鬼怕惡人”,原來,命運之神也是鍾情於強者。中國古代詩人也曾詠歎過:“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古往今來,一切英雄豪傑都逃脫不了由旺健到衰老、直到死亡的自然規律,成吉思汗自然也不能例外。

在中國曆史上,孔夫子屬於意誌上的強者—“知其不可而為之”,“不知老之將至雲爾”。而“千古一帝”秦始皇,則不僅是意誌,就行為而言,也稱得上是真正的強者。那麼,成吉思汗呢?便是“強中更有強中手”。他與秦始皇隔著“時間之河”遙遙相望,分頭生活在同一向度的空間裏。在成吉思汗的字典上,根本就沒有“不可”與“衰老”這類字眼,至於“死亡”,似乎更與他絕緣。所以,盡管他相信天命,卻並不相信命運女神能夠控製他、左右他。

但是,歲月終竟不饒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身體、精力,在一天天地敲打著他的意誌,一再地發出挑戰性的警告信號。也許正是從這時候開始,成吉思汗漸漸地懂得了什麼叫作“無奈”。黑格爾老人說,死亡是自然對人所執行的必然的無法逃避的“絕對的法律”,也就是莊子所說的“天刑”。對這一“性命之理”,成吉思汗從前是不承認的;但自西征以來,特別是丘真人為他揭開世上本無“長生之術”這個迷局之後,他已經逐漸地覺察到死神的套杆正在身後晃動。隻是不肯乖乖地束手就擒,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把征服一切的欲望作為助燃劑,去繼續點燃生存欲望的火焰,用以取代對死亡的憂慮與恐懼。

有些人是“死不起”的。生前擁有的越多,死時就喪失得越多,痛苦也就越大,就越是“死不起”。對於那類一意攫取、不知止足者而言,這生而必死的規律,實在是太殘酷了。

二、實現欲望的手段

這一群體欲望的最高實現,是爭天下、坐龍墩、當皇帝。而說到奪天下、打江山,人們當會想到楚漢爭鋒的故實。在楚強漢弱,實力相差懸殊的情勢下,劉邦居然能夠獲得勝利,原因是多方麵的,諸如堅持了正確的政治主張,得到人民的擁護,符合曆史發展的要求;實行成功的戰略、策略;特別是善於用人,多謀善斷,都是重要因素。但是,應該說,同他善用權術、不擇手段、不守信義,不放過任何機會,該出手時就出手,根本不考慮什麼形象、什麼道義、什麼原則、什麼是非,一切都以現實的功利為轉移,從而能夠掌握先機,穩操勝算,也有直接關係。關於這一現象,何以名之?就說成是“道德與功業的背反”吧!不過,這樣一來,就跳出了一般史學的範疇,而進入了哲學的層麵。

正是那種不守信義、六親不認的卑劣人格與痞子習氣,那種政治流氓的慣用手段、欺騙伎倆,那種隻求功利、不顧情理,隻看現實、不計後果,隻講目的、不擇手段的實用主義,多次幫助“無賴劉三”在實力懸殊的戰場上、在楚漢紛爭的政局中,走出困境,轉危為安,化險為夷,直到取得最後勝利。而這種道德與功業完全脫節的情況之所以出現,乃是由於秦漢之際,價值體係紊亂,社會道德淪喪,法家學說盛行,重功利、輕倫理成為一時的風尚,從而使劉邦的肆行無忌,不僅逃脫了社會輿論的譴責,而且獲得了廣闊的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