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曆代王朝,其實,真正由嫡長子繼承皇位的並不是很多的。這裏受到諸多因素的製約,存在著種種變數和不確定性。比如,許多皇後沒有生兒子,或者雖然生了兒子卻過早地殤亡;有的即使得以順利地成長,或因君王的好惡,會直接幹擾嫡長製的施行;或因對於皇後的感情變化,“愛屋及烏”或者“殃及池魚”,也會影響到嫡長子的繼統;再就是,權奸、藩鎮、閹宦、後妃、外戚幹政,也是影響嫡長子繼承製貫徹實施的重要因素。
禍患的本源,在於君王擁有絕對的權威、無限的權力、巨量的財富,世間一切榮華富貴、物質享受集於一身,而且又能傳宗接代。由於王位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因此,一切“窺視神器”的人,都不惜斷頭流血,拚命爭奪。這種情況,在上古時期不會發生。韓非子說,古代的帝王,住的樸陋,吃的很糟,穿的更差,就其享用來說,都趕不上看大門的;而且,還要帶領民眾,苦幹在前,弄得大腿、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簡直比奴隸還苦。因而,避王位,讓天下,原本是為了脫離苦差使,並沒有什麼值得稱讚的。可是,後世的君王就不一樣了,作威作福,坐享其成,那誰還不爭呢?這樣,爭奪儲位或者直接搶班奪權,就成為不可避免的了。
這就說到了宮廷內部的血腥爭鬥。西晉“八王之亂”,由王室、貴戚與後黨之爭擴大為諸王之間的廝殺;爾後,又由諸王間的廝殺擴展成各部族間的混戰。司馬氏集團的殘忍性、腐朽性全部表現在這場泯滅人性的惡鬥中,集中地展現了人性醜惡的一麵。這場狂殺亂鬥,延續了十六年,西晉王權像走馬燈一般更迭了七次。先後奪得權柄的汝南王、趙王、齊王、成都王、東海王,以及先為賈後所利用、隨後又被賈後殺掉的楚王等,無一不是凶殘暴戾的野心家、劊子手。在這場戰亂中,當權者晉惠帝及其八個兄弟,這個“血腥家族”,除一人外,有八人死於非命。在他們來說,原是玩火自焚,咎由自取;可是,卻殃及了幾十萬軍民,京都洛陽和中原大地的廣大勞動人民被推進了苦難的深淵,“蒼生殄滅,百不遺一”。最後導致了十六國各族之間的大混戰和持續三百年的大分裂,造成我國曆史上空前的大曲折、大倒退,其禍患與罪惡真是無比深重!
令人堪資玩味的,無論是勝利者、失敗者,得意的、失意的,殺人的抑或被殺的,知心人還是死對頭,為壽為夭,是愛是仇,死後,統統地都在北邙山碰頭了。誠如《列子》中所言:“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元人散曲中也講,“列國周秦齊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
社會人生,充滿了不確定性。列國紛爭,群雄逐鹿,最後勝利者究竟是誰呢?魏耶?晉耶?應該說,誰也不是。宇宙千般,人間萬象,最後都在黃昏曆亂、斜陽係纜中,收進曆史老仙翁的歪把葫蘆裏。
為了揭示曆史周期律問題,我抓住撫順這個地方,寫作一篇《東上朝陽西下月》。真是“三百年風水輪流轉”,同樣是在撫順,開始是努爾哈赤以十三副遺甲起兵,艱難締造,創業開基,軍威赫赫,戰勝攻取;隨之,他的繼承者揮麾出關,中原躍馬,實現中華一統;爾後,幾代皇帝巡幸龍興故地,祭祀先祖,耀武揚威;最終,末代皇帝溥儀傀儡登場,賣國求榮,導致國破家亡,身敗名裂,以囚徒身份回到祖上肇基之地,在撫順戰犯管理所接受審判和改造。正好應了《左傳》中那句十分警策的話:“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這裏,同時又展現了兩種判然有別的人生道路:努爾哈赤從被奴役、被壓迫中掙脫出來,成為能夠自己掌握人生命運的頂天立地的強者;而溥儀則是始終處於被人支配、被人操縱、被人塑造、被人利用的地位,淪為一種行為乖戾、心理畸形、完全失去自我的有聲道具和傀儡角色。“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曆史無情,令人齒冷。
還有南北朝最末一個朝代陳朝。我寫了“兩口井”,一口井在浙江的長興,井旁就是陳朝開基創業皇帝陳霸先出生之地;另一口井,在金陵,是陳朝末代皇帝陳叔寶兵敗受辱之地—最後跳進胭脂井,了卻他的殘生。榮辱興亡兩口井,龍頭鼠尾一局棋。想那開基創業的陳霸先,南北馳驅,出生入死,費煞移山氣力,奪得萬裏江山;可是,坐上龍墩不足三年,便撒手塵寰。而到了末代皇帝後主手中,什麼祖傳基業,國脈民心,統統視之為輕煙,棄之如敝屣;整天擁著嬌姬美女,伴著文人狎客,沉溺於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驕縱奢侈,荒淫無度,過著紙醉金迷的糜爛生活。他每時每刻,都以風流才子、浪漫詩人自命,根本就沒把君王、國主當回事。在他看來,哦詩度曲才是正業,至於“國家事”,縱不是“管他娘”,至多隻能作為“副業”,偶一為之罷了。陳霸先如果地下有知,當會痛悔當初:所為何來?
說到這裏,還應該帶上一句:封建帝王同一切讀書士子一樣,確實也有一個適才適所、才盡其用的問題。前麵有個陳後主,後麵還有個李後主,再後麵還有一個宋徽宗,他們本來都不是當皇帝的材料,卻偏偏被擁上“九五之尊”,結果,受到無情的命運的作弄,從榮耀的巔峰跌進災難的穀底,在慘酷無比的煉獄裏,飽遭心靈的磨折,深諳人世間的大悲大苦大劫大難,既逃脫不了亡國罪責,又人未盡其才、才未盡其用,留下了千秋愧憾,成為道地的可憐蟲。曆史不容假設,但我也曾偶發奇想:如果這三個人能夠從其所好,專心致誌於所擅長的專業,那又會怎樣呢?比如,陳後主不是說“哦詩度曲才是正業”嗎?那就讓他當詩人、去度曲好了,何必“牛不喝水硬按頭”,偏要讓他當那蹩腳的皇帝!那麼,李煜和趙佶呢?前者應該出任金陵詩詞學會會長,後者去當宣和書畫院院長;或者把權力再擴大一些,讓他們分別擔任南唐和北宋的文聯主席或者文化部長,適才適所,充分用其所長。那樣,就不僅確保其個人才智得以充分發揮,為泱泱華夏留下更多的精神財富;而且,這三個國家也會因為少了一個無道昏君,生靈免遭一些塗炭。有鑒於此,所以,古代詩人就寫了:“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
五、封建王朝遞嬗與文化傳承問題
金人入主中原之前,文化十分落後,可是,卻葆有頑強拚搏的蠻勇之氣和進取精神,而接受了宋、遼文化的熏陶之後,加速了女真封建化的進程,大大增強了國力,推進了金源文化的發展。不過幾十年時間,就從建國之初尚無文字,發展到大定(世宗年號)、明昌(章宗年號)之際文化上的巨大躍遷,以至“自立於唐、宋之林”,以文治見稱於史冊。但是,他們在充分享用宋、遼文化碩果的同時,也吸納了這兩個封建王朝的消極、腐朽的東西,而把本民族所固有的健康質素漸漸地丟失掉,這種新的文明最後又反過來使它變成了被征服者。正如馬克思所說,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曆史規律。
看來,人,既是社會文化的創造者,也是社會文化的製成品。這種文化裏麵,常常包含著一種悖論—自我相關的價值、功能上的悖謬;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不斷地作反向運動與轉化,從而使創造的結果、最後的效應,恰同原初的願望背反。這裏,我想到19世紀初發生在歐洲的一則軼事。在沙皇亞曆山大的親自率領下,帝俄軍隊與奧、普等反法聯軍一起追擊拿破侖的部隊,馳騁在歐洲大地上,並以勝利者的身份進駐了巴黎,算是徹底打敗了法國。可是,當俄軍撤離法國凱旋時,人們卻驚奇地發現,這支軍隊已為被征服的土地上的新的思潮所浸染。戰士們回到俄國,見到城鄉中依然盛行著農奴買賣製度和慘酷的肉刑,不禁為之義憤填膺,紛紛起來抗議。這又是沙皇亞曆山大始料未及的。
女真人建立的清王朝,比他們的先代要高明一些,但在吸收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方麵,大體上走的是相似道路。到後來,八旗子弟不也是重蹈覆轍嗎?
滿清征服者清醒地認識到,坐天下和取天下不同,八旗兵、綠營兵的鐵騎終竟踏平不了民族矛盾和思想方麵的歧異。解決人心的向背,歸根結蒂,要靠文明的偉力,要靠廣泛吸收知識分子。他們自知在這方麵存在著致命弱點:作為征服者,人口少,智力資源匱乏,文化落後;而被征服者是個大民族,擁有龐大的人才資源、悠久的文化傳統和高度發達的文化實力。因此,從一開始就把主要精力放在兩件事上:一是不遺餘力地處置“夷夏之大防”—采取行之有效的民族政策;二是千方百計使廣大漢族知識分子俯首就範,心悅誠服地為新主子效力。“以餌取魚,魚可殺;以祿取人,人可竭。”科舉製就是以爵祿為誘餌,把讀書、應試、做官三者緊密聯結起來,使之成為封建士子進入官場的階梯,撈取功名利祿的唯一門徑。
但是,這裏也明顯地存在著一個難於處置的矛盾,或者說是哲學上的悖論:一方麵是治理天下需要大批具有遠見卓識、大有作為的英才;而另一方麵,又必須嚴加防範那些才識過人的知識分子的“異動”,否則,江山就會不穩,社稷就會動搖。最佳的方案,就是把那些“英才”統統炮製成百依百順、俯首帖耳的“奴才”。在牢籠士子、網羅人才方麵,清朝統治者是後來居上,棋高一著的。他們從過往的曆史經驗和現實的特殊環境中悟解到,僅僅吸引讀書士子科考應試,以收買手段控製其人生道路,使其終身陷入爵祿圈套之中還不夠;還必須深入到精神層麵,馴化其心靈,扼殺其個性,斫戕其智能,以求徹底消解其反抗民族壓迫的意誌,死心塌地地做效忠於大清帝國的有聲玩偶。
其實,清朝的主子向來就不承認“天王聖明”之外還會有什麼“英才”。他們一向厭惡那些以“賢良方正”自居的臣子,尤其是看不上那些動輒憂心忡忡、感時傷世的腐儒、騷客。因為設若臣下可以為聖為賢,或者人人都那麼“憂患”起來,那豈不映襯出君王都是晉惠帝那樣的白癡、宋徽宗那樣荒淫無道,說明其時正遭逢亂世嗎?乾隆皇帝就否定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說法,他的意思顯然是,如果責任都放在村野匹夫身上,那他這個皇帝豈不形同虛設!所以,“聖朝設考”,物色奴才,當無疑義。
上麵這些話,可以看作是《龍墩上的悖論》的內容摘要;或者換個說法,稱之為《君王論》,亦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