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學良
——在大連白雲書院的講演
(2005年12月16日)
張學良是一個偉大的人物,紀念新中國成立六十年,經過評選,他被列入“一百位為新中國成立做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範人物”。同時,他又是一個帶有鮮明的傳奇色彩和富有戲劇性的人物。他有著言說不盡的話題,因而引起世人的極大興趣。
一、他是個謎團,存有太多的因變參數,甚至蘊涵某種神奇的精神密碼
張學良去世後,海外報紙上刊載過一篇文字:
一個秋天的午後,張學良來到上帝麵前報到。上帝見他眉頭緊鎖著,一改平日常見的開朗笑容,便問:“怎麼回事?”他說:“我和趙四是同命鳥、比目魚。本想跟她一塊走,你偏偏扣住我不放;也罷,那就再活上幾年,好抽空兒回東北那疙瘩會會老少爺們兒,可你又猴急猴急地忙著把我招呼來。總是不如意,‘瘸子屁股—兩擰著’。”一席話逗得上帝撲哧笑了,說:“你還不知足啊?得到的夠多了:愛情、功業、壽命,要啥有啥,稱得上‘英雄兒女各千秋’啊!”“可是,”張學良大聲吼叫起來,“我一輩子缺乏自由!”
是呀,什麼都有,就是缺少自由。
我們說,張學良是一個成功的失敗者。活了一百零一歲,政治生涯滿打滿算隻有十七八年,卻度過了五十四年的鐵窗歲月。政治抱負,百不償一。為此,他自認是一個失敗者;同曆史上一些悲劇人物一樣,張學良也是令人大悲慨、大感傷、大同情、大震撼。在人生舞台上,他做了一次風險投資,扮演了一個不該由他扮演的角色,挑起了一份他無力承擔卻又隻有他才能承擔的曆史重擔。然而,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多少“政治強人”、“明星大腕”,及其得意,閃電一般照徹天宇,鼓蕩起陣陣旋風、滔滔駭浪,可是,轉瞬間便悄然隕落。一朝風燭,瞬息塵埃。而張學良,作為“千古功臣”、“民族英雄”,中華民族將千秋銘記他的英名、他的偉績。這還不是最大的成功嗎?
他的命運十分奇特,一生中尊榮與恥辱交織,得意和失意相伴。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一會兒“鷹擊長空”,一會兒又“魚翔淺底”。1930年9月18日,他一紙和平通電,平息了中原大戰,迎來了人生第一次輝煌,成為國人矚目的焦點;然而,時過整整一年,同是在“九一八”這一天,麵對日本關東軍發動的侵略戰爭,他束手退讓,背上了“不抵抗將軍”的惡名,紅籌股一路狂跌,變成了藍籌股。輝煌之時,擁重權,據高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舉國鷹揚;落魄時節,蒙羞辱,遭痛罵,背負著民族罪人的十字架,為世人所不齒。
他的一生從始至終都與“矛盾”二字交織在一起,可說充滿了悖論:
他自認是和平主義者,有誌於懸壺濟世、治病救人,他厭惡打仗;可是,竟當上了副總司令,揮師臨陣,戰場殺人;有時還濫殺無辜,以達成其政治需要。
他與蔣介石是拜把子兄弟,唯蔣之命是從,為蔣立了汗馬功勞,可是,因為政見不同,卻把蔣介石抓了起來,造了他的反,最後化友為敵;共產黨、八路軍是他的“剿匪”對象,由於誌同道合,最後卻化敵為友,攜起手來,共同對付蔣介石,在最危急之時,解救了共產黨。
他是一個“愛國狂”,對國家的統一夢寐以求;可是同時,又追求東三省的利益最大化,為保住東北軍這個命根子,不惜犧牲整體利益。
他訪問過日本,結交了一些日本朋友,與法西斯分子本莊繁私交不錯;遊曆過歐洲,對墨索裏尼、希特勒推崇備至;可是,回國後一直怒斥軍國主義,堅決拒絕受日本人操縱,直到兵諫逼蔣,要與日本法西斯誓死奮戰。
他熱愛祖國,眷戀鄉土,想望著落葉歸根,卻始終未能還鄉一望,晚年竟然定居海外,埋骨他鄉。
他年輕時生活放蕩,吃喝嫖賭吸,可謂五毒俱全,卻神奇地活過了一百歲。
二、張學良具有極為鮮明的個性特征,有血有肉、有光有熱、敢作敢當
他從小就頑皮、搗蛋,無拘無管,天不怕地不怕,有一種叛逆性格。因為惹事生非,遭到了母親的責難,他一時性起,操起一把菜刀,向母親頭上砍去,幸虧母親反應快,躲閃過去,才沒有造成流血慘劇。還有一回,父親以玩笑口吻對他說:“不喜歡你了!”他立刻撲上前去,把老帥的長袍大襟一把扯了下來。看到村裏人跳神、求仙,祈禱、算命,他就當麵向人家問難,表示強烈反對。有一回,家裏請來了一個巫婆跳大神,他趁大人沒注意,故意把西瓜皮投擲在大仙附體的巫婆腳下,使這位大仙摔了個仰麵朝天,他卻在一旁拍掌大笑,說“你看大仙靈不靈”。帥府設宴請客,筵席上,酒、菜已經擺滿,賓主正在舉杯稱觴,他發現沒有自己座位,便鑽到桌子底下,猛然用頭一頂,登時杯盤滿地、酒肉翻飛。
讀家塾時,因為背書時偷翻了書本,受到老師批評,他便頂撞說:“書是我的,為什麼我不能看?”塾師思想守舊,堅持要留辮子,少年張學良十分反感,趁老先生還鄉過年,自己動手剪去了辮子。塾師一見,大發雷霆,認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他便質問老師:“你不留全發,剃去一半,豈不也是毀傷?”塾師語塞,喃喃地說:“這是皇上的旨意。”他反問:“皇上是老幾?是你爹還是你媽?你那麼聽他的!”氣得塾師跑到大帥那裏,憤然提出辭職。
長大以後,更是膽大、冒險,無所顧忌。他說:“我可以把天捅個大窟窿。你叫我捅一個,我非得捅兩個不可。”在擔任東北航空處總辦時,他請來教官教他駕駛飛機。這天早晨,他趁教官沒有在場,不顧工作人員的勸阻,獨自將飛機發動起來,飛向遠方。嚇得身旁的人驚駭萬狀,不知所措。他有一種將生命置之度外的自我犧牲精神,為了得償夙願,不顧惜一切,包括財產、地位、權力、榮譽直至寶貴生命。他有一句口頭禪:“死有什麼了不得的?無非是搬個家罷了!”他崇拜英烈,看重名節,有著堅定的信念。正是這種我行我素、不計後果的冒險精神,從性格上為日後處理“楊常事件”、發動西安事變奠定了基礎。
他的性格屬於情緒型、外向型、獨立型。在他身上,始終有一種磅礴、噴湧的豪氣在。這樣,有時也不免粗狂、孟浪。但也唯其如此,才激蕩起五光十色的生命波瀾,有聲,有色,有光,有熱,極具個性化色彩,生發出強大的張力。他的精神世界總是在放縱著,衝決著。1937年12月13日,南京陷落,日寇實施滅絕人性的大屠殺。蘇、皖一線,散兵敗將顛撲道途。那些日子,張學良以“刑徒”身份被押解著,雜在逃難的人群中,常常被認作從前線敗退下來的長官,整天遭人唾罵。使命感、愧疚情交織在一起,憋得他兩眼通紅,嗓子冒煙,眼看胸膛就要炸裂開來。好歹挨到了湖南郴州,在蘇仙觀住下。懷著滿腔悲憤,他操起一支大筆,蘸上淋漓的濃墨,在粉牆上寫下“恨天低,大鵬有翅愁難展”十個大字,怒吼一聲,響震山穀。隨後又一個箭步,奪過身邊衛士的手槍,對著迎麵的老桂樹連連扣動扳機,直到子彈射光,才拂袖而去。由統領千軍萬馬、叱吒風雲的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國民革命軍中最年輕的一級上將,轉眼之間,就淪為失去人身自由,甚至隨時可能被殺頭的刑事犯、階下囚,任誰能夠忍受得了?更哪堪,日夜渴望著上陣殺敵,卻身陷樊籠,報國無門,壯誌難酬,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的的確確,鬱積在他胸中的激憤太深、太多、太久了。那種情態讓人聯想到,威震山林的猛虎突然被圈在鐵籠子裏,咆哮啊,暴跳啊,瘋狂啊,直到破頭流血,當一切拚搏都是枉然,最後隻好頹然臥下,淒涼地滴下兩行清淚。
轉眼間,六十年過去了。照一般規律,曆經五十四載的長期監禁,任是金剛鑄就,也早已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可是,他卻絲毫不現衰颯之氣,胸中依舊流動著年輕人那樣鮮活的情感和清新的血液,詼諧,活潑,饒有風趣,充滿著活力與朝氣。在夏威夷,親友們為他舉辦祝壽會。老人的興致特別高。早年摯友閻寶航的女兒閻明光,請他為《閻寶航傳》題寫書名,他開玩笑問是“哪個閻”,明光說:“閻王爺那個閻。”老人哈哈一笑,說:“閻王爺?我不認識他,我可沒見過。我們還是離他遠點好。”聽人稱他為“民族英雄”,他連連擺手說:“什麼英雄,是狗熊啊。”祝他“壽比南山”,他說:“那不成老妖精了!”看到書籍記述失實或者所論非當,他會說:“這真是板凳上挖洞。”什麼意思?放屁還要刻板。當有人向他請教長壽秘訣時,他說:“人的生活要簡單,簡單的生活能夠使人長壽。”還說:“我的最大長處是心裏不盛事。如果明天要槍斃我,今天晚上也仍然能夠吃得香、睡得甜。”五弟張學森怕他過於勞累,說:“大哥,咱們回家吧!”他聽了,沉思片刻,突然問道:“家在哪疙瘩?咱們有家嗎?”
記者采訪,常常一連串提出幾個問題,他說:“咱們還是壇子喂豬—一個個來吧!”當記者請他“賜半身照一張”時,他就笑嘻嘻地回答:“你得說清楚是上半身還是下半身。”麵對有意回避的政治問題,他決不冷若冰霜地以“無可奉告”之類外交詞令斷然回絕,而是微笑著說:“我是與世隔絕的人,不了解政情,更不參與政事。”有時,還會突然轉換話題,把坐在身邊的女士指給記者:“你看,我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幹姑娘。”然後,笑著說明:“我老家那兒稱呼自己女兒為姑娘。不知你們年輕人知不知道這些?”遇有記者窮追不舍,難於回答又不好拒絕時,他就會說:“幹脆給你一把鎬頭吧!”見對方一臉茫然,便解釋道:“你好去刨根兒呀!”這種打岔式的諧趣,有如一服解構“莊嚴”的瀉藥,記者在一笑之餘也就無意追問了。少小離家,鄉音未改,他把“張學良”的“學”讀作“肖”,“槍斃”說成“槍癟”;“哪兒”還是習慣地叫做“哪疙瘩”,“疙瘩”讀成“嘎瘩”。
他並非完人,更不是聖者,隻是比同時代的許多人看得開一些,能夠拿得起、放得下。他同一般政治家的顯著差別,率真、粗獷,人情味濃,重言諾,講信義。那種無遮攔、無保留的坦誠,有時像個小孩子。同他在一起,人們都感到很開心。這些都源於天性,反映出一種人生境界。下麵是他九十九歲生辰時,答紐約《世界日報》記者問:
問:即將滿百歲啦,您的感受怎麼樣?
答:做個小老百姓,最舒服。
問:您的長壽有什麼秘訣?
答:我這個人就是沒什麼思想,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問:您在飲食上,現在特別喜歡吃什麼?
答:我有什麼就吃什麼。
問:聽說您很久不打麻將了?
答:我沒有錢。(笑著,再追加一句)我一個錢都沒有。
問:該是夫人幫您保管著?
答:我什麼也不在乎,我就是睡大覺。
問:您的氣色及精神比前陣子好多了。
答:我就是過簡單的生活。
問:張先生,您現在最喜歡的是什麼?
答:我最喜歡小孩子,我喜歡跟小孩子在一起,小孩子很天真。
問:外麵傳言,您因為年齡大了又生了病,腦子有些不大清楚。
答:管他呢!我根本不到外邊去。
這是他生命途程中的最後一次公開亮相,可以看作是向這個世界的告別詞。裏麵有四個相互貫穿的關鍵詞:“做個小老百姓”、“過簡單的生活”、“什麼都不放在心上”、“管他呢!”十年前,張群在張學良九十華誕祝壽詞中,說過一句發人深省的話:“英雄回首即神仙!”這種情態,無疑就是一種“神仙境界”。
三、他的個性與命運的成因,同所處社會環境、文化影響有直接關係
關於張學良個性的形成,可以從他的家庭環境、社會交往、人生閱曆、文化背景四個方麵加以剖析。四個方麵形成一種合力,交融互彙,激蕩衝突,揉搓塑抹,最後造就了張學良的多姿多彩、光怪陸離的雜色人生。
他出生於一個富於傳奇色彩的軍閥家庭。父親張作霖由一個落草剪徑的“土匪頭”,最後成為名副其實的“東北王”,直至就任北洋軍閥最高統帥,實際等於國家元首。張學良從青少年開始,就把父親作為心中的偶像,在接過權勢、財富、名譽、地位的同時,也承襲了乃父的自尊自信、獨斷專行、爭強賭勝、勇於冒險的氣質與性格。關於社會交往,無論是在奉天,還是在北京、天津,活躍在他的周圍、與他耳鬢廝磨的,大體上是四種人:一是軍閥將領;二是貴族子弟(所謂“民國四公子”),有的是花花公子;三是文人墨客、知名演員、畫家;四是千金小姐,像宋美齡等知心女友以及他的若幹情人,裏麵大多是他的“粉絲”。在前三種人中,不少是說幹就幹、目無王法、指天誓日、渾身充滿匪氣的“草莽英雄”,或者揮金如土、仗義疏財、脫略世事、遊戲人生的豪俠之士。這對於他的影響是很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