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閱曆對於性格的形成也至關重要。他年未弱冠,即出掌軍旅,由少校、上校而少將、中將、上將,最後成為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路上,春風得意,高步入雲。在他的身上少了必要的磨煉與顛折,而多了些張狂與傲悍;加上深受西方習尚的濡染,看待事物比較簡單,經常表現出歐美式的英雄主義和熱情豪放、浪漫輕狂的騎士風度。他父親的江湖習氣、雄豪氣概,倒是承繼了下來,而其狡黠奸詐,老謀深算,厚顏無恥,反複無常,卻拋在了一邊。從做人方麵講,當然可取;但要應對當時複雜多變、雲譎波詭的政治環境,就力難勝任了。正如他自己所說:“未足而立之年,即負方麵,獨掌大權,此真古人雲:‘少年登科,大不幸者也。’”
再看文化背景,也就是一定文化環境影響下的價值觀念、道德規範、思維方式與行為模式。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有一句十分警辟的話:一切文化都會沉澱為人格。張學良經受過中西文化、新舊思潮的激烈衝擊、碰撞,使其思想觀念十分駁雜,既有忠君孝親、維護正統、看重名節的儒家文化傳統的影響;又有拿得起放得下、曠懷達觀、脫略世事、淡泊名利、看破人生的老莊、佛禪思想的影子;既有流行於民間和傳統戲曲中的綠林豪俠精神,“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寧可人負我,決不我負人”,俠肝義膽,“哥們義氣”;又有個人本位、崇力尚爭、個性解放、蔑視權威的現代西方文化特征。趙四小姐概括得最為形象:說他是“背著基督進孔廟”。這種中西交彙、今古雜糅、亦新亦舊、半洋半土的思想文化結構,帶來了文化人格上的分裂,讓矛盾與悖論伴隨著其整個一生。
當然,再複雜的事物也必有其本質特征,也就是所謂“事物的規定性”。同樣,張學良的思想觀念無論怎樣駁雜,如何變幻不定,其本質特征還是鮮明而堅定的,那就是深沉博大的愛國主義精神。作為思想上的主旋律,他終其一生,堅守不渝,並且不斷有所升華。從東北易幟到西安兵諫,無一不源於民族大義,係乎國運安危。尤其是捉蔣、放蔣一舉,體現得至為充分。海外著名史學家唐德剛先生是這樣評論的:
如果沒有西安事變,張學良什麼也不是。蔣介石把他一關,關出了個中國的哈姆雷特。愛國的人很多,多少人還犧牲了生命,但張學良成了愛國的代表,名垂千古。 張學良政治生涯中最後一記撒手鐧的西安事變,簡直扭轉了中國曆史,也改寫了世界曆史。隻此一項,已足千古。
四、張學良的情感世界
張學良的情感世界豐富多彩,這是他與其他許多大人物的不同之點,也是他在充滿苦難的人生中,得以優遊度過,並獲得健康長壽的一條重要原因。這裏重點說說他的兩個妻子和兩個女朋友。
他八歲喪母,二十八歲喪父,三十一歲離開家園,三十六歲進了牢籠,家園不能回,國仇不能報,有兄弟姐妹不能團聚,有子女不能撫養。抱憾終天,痛苦難堪。一個人當著情感神經滴血的時候,愛情的溫馨是最好的療傷止痛的靈丹妙藥。張學良在這方麵,該是最為圓滿的了。八十多年間,大姐於鳳至、小妹趙一荻,兩位風塵知己雙星拱月一般,由傾心崇拜而竭誠相愛,而萬裏長隨,而相濡以沫,生死不渝。她們以似水柔情紓解他的千鈞重負,慰藉著慘淡人生,以愛的甘露滋潤著他的生命之樹百歲常青。一個成功的男人需要一個溫柔的女性在身後予以強力的支持。廝殺累了,可以幫助舒緩疲憊的心靈;受到刺傷,能夠撫平疼痛的創口。成功的男人需要女人,是為了活得更好;失敗的男人需要女人,則是為了活下去。這已經成為生活中的鐵律。記得有這樣一句話:“曆史雖然由壯士寫成,其代價,卻由無數母親和妻子承擔。”
張學良與於鳳至是一起包辦的婚事。於鳳至的父親是一個商人,與張作霖有很深的交情。於鳳至自幼聰穎好學,天生麗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張作霖十分欣賞她,因而,由吳俊升做媒,兩家很快就議定了這門親事。張學良不敢違抗,隻能聽命。大帥讓他到家住鄭家屯的於家去探親,由吳俊升陪伴著,可是,走在半路上,張學良突然變卦,沒有去成,這使於家感到很沒有臉麵。於鳳至認為是對她的侮辱,非常氣憤,提出要解除婚約。吳俊升沒法向大帥交代,便刻意導演了一場“畫店相親”的喜劇。原來,於鳳至對古畫十分癡迷,聽說沈陽畫店新進一批珍貴的古畫,就在吳俊升陪同下,前來觀賞。到了畫店,看到老板很年輕,儀態不凡。於鳳至對畫看得很仔細,指定其中一張,問要多少錢,小老板要三千塊銀元。於鳳至嫣然一笑,說:“這是贗品。”小老板笑問:怎見得?於鳳至便鑿鑿有據地一一指點出來,使在場的人非常佩服。吳俊升悄悄地問:“老板,怎樣?”老板連連點頭。這時才揭開謎底,原來老板竟是張學良扮演的。當場他們正式見了麵。為了報前日的“一箭之仇”,於堅持要張到鄭家屯去完婚。
婚後,兩人相敬如賓,張學良很尊重她,一直稱為“大姐”。開始,於在英國陪孩子讀書,當聽到少帥被監禁的消息,心急如焚,立即匆匆趕回上海,最後在溪口見到了張學良。這對張是莫大的安慰。後來,她一直陪到安徽、湖南、貴州,前後三年多時間。她原本過慣了都市生活,一路上,流離顛沛,飽受煎熬,造成嚴重失眠,結果乳腺癌發作,隻好赴美就醫。於鳳至在海外,天天祈禱上蒼,保佑張學良早日跳出苦海;經常遠隔重洋,捎書寄物。到了1964年,她遭遇到一次致命的打擊。當時,張學良已經信奉了基督教,要到教堂接受洗禮。宋美齡告訴他,還不具備條件,因為他有結發妻現在美國,而這裏又與趙一荻長期同居,作為基督教徒,隻能有一個妻子,所以必須在於、趙之間做出選擇。選擇向來都是痛苦的。張學良艱難把筆,向遠隔重洋的“大姐”傾訴苦衷。於接到信後,淚如雨下。她一向剛強、灑脫,通情達理,包括當年婚後不久,突然麵對趙一荻的闖入。這次,確實有些承受不住了。但她還是清醒地考慮到,趙一荻在沒有名分的情況下,忍辱負重幾十年,她做了一般女人絕難做到的事,有她來陪伴張將軍,自己也就放心了。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她甘願付出一切。她對女兒閭瑛說:“隻要能使你父親得到安慰與欣悅,我任何事情都可以答應。”她還說:“漢卿是他們籠子裏的一隻鳥,他們隨時都會把他掐死的。幾十年來,我為了漢卿死都不怕,還怕在離婚書上簽個字嗎?”這樣,就違心地同意解除婚約。此後,她在孤寂中又度過了二十幾年,直到1990年1月30日在洛杉磯去世。而張學良一年後才獲準赴美探親,他們終於失去重見機緣。
張學良和趙四小姐是自由戀愛。1928年秋,趙一荻十六歲離家私奔,隻身來到沈陽。其父是北洋政府交通次長,認為她有辱家門,在報上公開聲明與她斷絕關係。為了跨進張家大門,她一生再也不能返回趙家,犧牲了父女之情、母女之愛。過去三十六年間,她一直是以私人秘書和小妹的曖昧身份侍奉少帥,直到1964年7月4日,才算熬出了頭,六十四歲的張學良和五十一歲的趙一荻白首成婚,書寫成一部曠古絕今的人間豔史。他們廝守終生,相依為命。可以說,她整個一生都奉獻給了心愛的人,為他而生,為他而死。用她那柔弱的身軀為他遮風蔽雨,用她那稚嫩的雙肩為他分擔心靈的重負。張學良是挺過來了,趙一荻的生命卻日漸枯萎,熬幹了生命之火,最後,經受不住癌細胞的侵襲,於2000年去世。
下麵,說說張學良的女朋友。對此,他從不諱言,但究竟是誰,沒有說明。1991年3月,他與趙四小姐離台赴美探親。在舊金山、洛杉磯隻住了幾天,就由孫子、孫媳陪同去了紐約。記者問他“有何貴幹?”他爽快地回答:去會女朋友。記者以為他又在開玩笑。到了紐約之後,下榻在貝祖貽的夫人蔣士雲的豪華公寓裏,達三個月之久。記者們這才知道,原來他說的“會女朋友”是真話。他們相識於1927年的北平。當時,蔣士雲隨父親從法國歸來,她容貌出眾,精通外語。後來他們又在上海重逢,頻頻出入舞場,共同赴宴,總是用英語互相交流。蔣對張十分景慕,張回沈後,不斷接到蔣的來信,還有輕易不肯示人的玉照。1931年2月,他們在北京會麵,張學良身邊不僅有結發妻子於鳳至,而且又新添了女秘書—這位同樣被稱為四小姐的趙一荻,盡管沒有名分,但也算是名花有主了。蔣士雲自知許身張學良已無可能,於是揮淚而別,乘意大利郵輪遠赴歐洲,開始了自己新的生活。這年9月,失戀的蔣士雲在羅馬旅行時,意外與一位熟人邂逅,他就是中央銀行總裁貝祖貽。貝是因發妻莊夫人新喪,前來歐洲散心消愁的。當時,他已是六個孩子的父親。他們早在上海和南京就見過麵,此次相逢國外,又是同病相憐,所以蔣、貝交談數日,沉寂的心靈竟然碰撞出愛之火花,第二年他們就結婚了。張學良還專程送去了賀禮。
西安事變發生,蔣士雲正在上海。聽說張學良被蔣介石扣押起來,便與於鳳至一道,參與營救工作。後來,張被押解到台灣,她又曾秘密地從美國趕去探望,時間在1979年。這次,張學良到了紐約,一切活動,包括會見記者,參加當地華人舉行的各種活動,還有同呂正操將軍會麵,以及和哥倫比亞大學的接觸,都是經她一手安排的。每天,日程都排得滿滿的。他們有時間就傾心長談。張學良說,這是從1937年失去自由之後最感自由的九十多天。身邊既沒有國民黨的便衣特務跟蹤,也沒有“監督大員”趙一荻在場,他終於實現了那種向往已久的無憂無慮、無拘無管、無忌無礙的“逍遙遊”,可以和一生中最喜歡的女人相處一段時日了。
張學良的到來,使丈夫去世後多年處於孤寂之中的貝夫人,像枯樹逢春一般,重拾起早年的歡樂。她和張學良雖然都是華發盈顛的髦耋老人,但能夠在一起度過一段“柏拉圖式”的幸福時光,也不失為人生暮年一樂。可是,趙四並不放心眼前這位極具競爭力的另一位“四小姐”。蔣四飽經歐風美雨的熏沐,諳熟多國語言,思想開放,廣見博識,學養深厚,且又活力四射,富有魅力;而她自己,盡管早年為了愛其所愛,也曾千裏奔馳,勇決封建羅網,但就家庭影響、個人所處環境而言,終究屬於傳統型女人。此刻,以一己的衰病之軀,與這位老而彌健、風韻猶存的美嫗相對,未免有“自愧弗如”之感,防範當然就成為至關緊要的了。
終於緊急發令,讓張學良立刻返回他們的住地。
這樣,一場淒婉動人的悲喜劇,隨著男主角的黯然退場而落下了帷幕。落寞的女主角,除了無可奈何的追憶,便隻握有苦訴與陳情的專利。她說,令我最感困惑的是,自從漢公被趙一荻接回去,直到一年後他們長期定居夏威夷,本來是離得很近的,卻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而且斷了聯係,連通個電話都成為不可能。蔣士雲在美國定居數十年,一直沒有任何信仰,但自張學良到來之後,受其影響,她也開始篤信基督教了。張學良在紐約的時候,蔣士雲每周必親自陪同張去華人教堂做禮拜和聽《聖經》。張學良走後,蔣士雲仍然把張學良的信仰當成她暮年的追求,一直堅持每周末前往華人教堂聽《聖經》。在蔣士雲看來,這也許就是她對畢生摯友的一種懷念與追思吧。她曾對記者說:“我認為,張將軍是可以終身引為朋友的人,我很佩服他這個人。”
在張學良生命曆程中,還有一位重要人物,就是他的紅顏知己宋美齡。他們相識於1925年6月中旬。為調停因五卅慘案而激起的中外衝突和穩定上海局勢,張學良以當時中國最年輕的陸軍中將兼東路軍總司令身份,來到上海。期間,在一次雞尾酒會上,結識了名震上海灘的待字閨中的美女宋美齡。一個俏男,一個靚女,出身、地位、年齡大體上相似,兩人又都通曉英文,都有接受西方教育的文化背景。因此,他們一見傾心,都為彼此的高雅氣質、出色才華所吸引。事過半個多世紀,追念前塵往事,張學良還說:“當時我和還是小姑獨處的宋美齡見麵,驚為天人,極為傾倒 如果當時沒有太太,說不定還要猛追她呢!”兩年後,宋美齡在上海與蔣介石結婚。當夫妻二人在北京見到張學良時,蔣氏發現夫人與張十分親熱地打招呼,詫異地問道:“怎麼,你們倆認識啊?”宋美齡笑著說:“我認識他,比認識你還早呢。”爾後,宋美齡也一直關注著少帥的行跡,當看到他穩治父喪,臨危受命,毅然除掉楊、常兩個親日派元老,堅決維護統一,實施東北易幟,以及窺測戰機而揮師入關、結束中原戰事等種種作為,感到這位意氣風發的青年將領確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從而平添了深深敬意。
西安事變,宋美齡參與調停,並動員張學良送蔣回寧。當時與蔣約定,對張不加難為,蔣答應了,後來卻變了卦。因此,宋抱愧地說:“我們對不起漢卿。”她曾多次向蔣介石痛切陳辭,要他珍視“領袖人格”,履行自己在西安的承諾。她說:張學良“和中國曆史上任何為一己私利發動政變的人都不同,他是個不為官也不為錢的硬漢子。好在他重感情,你才能化險為夷。”蔣介石隻當作沒有聽見,始終默不做聲。張學良之所以沒有像楊虎城那樣,被心毒手狠的蔣介石幹掉,他說:“由於有了夫人這個保護神。”“宋美齡活著一天,我也能活一天。”“蔣先生原本是要槍斃我的,這個情形,我原先也不知道,但我後來看到一份文件,是美國的駐華公使寫的,他寫道:宋(美齡)對蔣先生說,‘如果你對那個小家夥有不利的地方,我立刻離開台灣,還要把你的事情全公布出去’。這句話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