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學良(3 / 3)

宋美齡在給張學良的信中說:“我向你保證:我沒有忘記你。”事實證明,她並沒有食言。宋美齡在羈身異域或者局處孤島,麵臨著種種困境,身體又不太好,但對於張學良一直念念不忘,經常致函寄物,親切地問候,表述關注之殷、感念之誠。這在張學良的日記中都作了翔實記載。張學良身後留存四大箱信件,約有五百多封,多為數十年間同政界要人與親朋至友的往來函劄,其中以和宋美齡的私人通信為最多,計約百封以上,它們真實而明晰地記錄了兩人之間的深厚友情。從往來書信中可以看出,宋美齡對於軟禁中的張學良十分關切,尤其體現在生活上,可說是無微不至。她不僅經常送些珍貴禮物和日用品給張學良,還負責代為轉遞張學良在美親人特別是原配夫人於鳳至托帶的物品、信件。一向習慣於以英文寫信的宋美齡,當得知張學良目力不佳後,便改用中文書寫,甚是體貼周到。

這裏有一件事:張學良堅持要到2002年以後再向外公布“口述曆史”及西安事變有關資料;還曾對日本NHK電視台記者說:“不要采訪西安事變,我不想談,說了會傷害某個人。”我們可以猜測:張學良唯恐傷害的“某個人”究竟是誰?既然與西安事變有關,那我們不妨用“排除法”一一進行過濾:西安事變主要當事人中,不過五六位。其中,蔣介石、宋子文早已死去,周恩來、楊虎城也作古了,仍然在世的隻剩下他和宋美齡兩人。顯然,這個人非宋美齡莫屬。據張學良預測,自己活不過2002年;宋美齡大他三歲,估計到2002年,恐怕也就不在了。

張學良曾經說過,在他的生命中,有兩個女人對他恩重如山,一個是無怨無悔陪伴他走過大半生的趙四小姐,另一個就是力保他不死的蔣夫人宋美齡。

五、張學良的“兩條辮子”

一條是“九一八”不抵抗。1930年9月18日,張學良成功地調停了中原戰事,使蔣介石轉危為安,他也得到蔣應有的報答,迅即接任中華民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一職。到達南京時,受到了蔣介石為首的中央政府最高規格的接待,禮遇之隆重,報章上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其政治生涯可謂登峰造極,也是他人生最為得意的時刻。但這輝煌的榮耀,至上的威權,也埋伏下危機的種子,他有些忘乎所以,飄飄然了,當他奉命統率十餘萬精銳之師入關之際,東北兵力嚴重空虛,密切關注、伺機待動的日本關東軍,早已磨刀霍霍,殺氣逼人。於是,一場陷他於滅頂之災、使他遭受奇恥大辱的另一個“九一八”就出現了。

應該說,不抵抗的命令確實是張學良親自下的,但也確是奉行了蔣介石的既定方針。事變發生前幾天,蔣曾當麵向他交代:要嚴令東北全軍,凡遇到日本進攻,一律不準抵抗。如果我們回擊了,事情就不好辦了。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要交給中央。那麼,有人就要問了:張學良集國仇家恨於一身,對日本鬼子切齒痛恨;此刻,麵對強敵入侵,國土淪亡,東北三省父老鄉親慘遭塗毒,他怎能坐視不顧呢?況且,以他那樣一個敢作敢為、我行我素的強牛猛虎,蔣介石隻憑著幾句囑托,一紙飭令,就能把這個“東北硬漢子”的手腳捆綁住嗎?退一步講,事變當時猝不及防,缺乏準備,為什麼戰局拉開之後,日本軍隊一日之內下我二十城,略地千餘裏,作為軍事統帥,你還是沒有抵抗呢?

其間的症結所在,是他事變前對於日本軍國主義的本質缺乏清醒的認識。判斷日本不敢這麼擴張;而在戰局拉開之後,麵對日本軍隊勢如破竹的淩厲攻勢,他又從這個極端跳到了另一個極端,由原先的滿不在乎,一變而為“竦然驚懼”,認為“我以東北一隅之兵,敵強鄰全國之力,強弱之勢相去懸絕”。接下來,又產生了三個“錯誤期待”:一是期待當時的國聯出麵幹涉,企盼英美等西方國家製止日寇的侵略行為。當李頓爵士率領國聯調查團到達東北時,張學良曾樂觀地認為,一俟調查清楚後,當會采取措施幫助中國,製止日本侵略。二是期待蔣介石領導的南京政府改變不抵抗的政策,在全國掀起全麵抗戰。事變當時,張學良曾對東北高級將領說:“現在我既聽命於中央,所有軍事、外交均係全國整個的問題,我們隻能速報中央,聽候指示。我們是主張抗戰的,但須全國抗戰;如能全國抗戰,東北軍在最前線作戰,是義不容辭的。”三是期待日本政府製止關東軍對中國東北的野蠻侵略。由於這三個“期待”均沒有現實依據,因而,最終全部淪為甜蜜蜜的幻想。

另外,還有一個深層考慮,就是擁兵自重,保存實力。張學良畢竟出身於地方軍閥,手下的軍隊無異於他的“命根子”、“護身符”。前此不久的“中東路事件”的教訓,他記憶猶新。本來是蔣介石下令出兵,並答應一旦開戰,中央將派出十萬援兵全力支持。可是,當與蘇軍交戰後,竟致一敗塗地,東北軍損失慘重,而蔣介石卻未派一兵一卒,坐視不救。到頭來,隻有大呼上當,自認黴頭。中央發令的事,結局尚且如此;如果擅自行動,後患將更加不堪設想。無疑,這是他擁兵自保、不予抵抗的深層原因。

另一條辮子,不回老家、不回大陸,定居海外。問題的提出,始於1990年張學良獲得相對自由之後。在1991年3月,他首次離開台灣,前往美國探親時,台灣《聯合報》記者曾問他:“是否有可能回東北老家看看?”他說:“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記者又進一步追問:“有沒有考慮回東北定居?”他說:“考慮什麼?我從來就沒有考慮這一回事。我要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回去。”後來,在回答《美國之音》節目主持人時,他說:“當然我是很願意回到大陸,但時機尚未成熟。”問:“在什麼樣的狀況下您會回去?”答:“假若兩方敵對的問題完全沒有了,我就可以回去了。”實際上,當時他就已經定下了基調,隻是,人們未予足夠注意。

對於張學良答《聯合報》記者問,中共中央確是格外地重視。鄧小平當即打電話給總書記江澤民和國家主席楊尚昆,說:“你們應該開個會,研究研究這個問題。”中央當即做出四項安排:一是當年六月在北京為張學良舉辦九十一歲壽慶活動;二是鄭重紀念九一八事變六十周年;三是修葺大帥府和元帥陵,為張學良歸來遷葬其父張作霖的遺柩做好前期準備工作;四是派出一位黨內高級幹部,赴美轉達中共中央對於張學良還鄉的歡迎之意,並具體負責安排有關事宜。經過中央書記處討論,最後選定了呂正操將軍。他和張學良是同鄉,屬於東北軍舊部,又是西安事變的直接參加者,他們有著至為深厚的私人感情。

為什麼已經有了回鄉之便,張學良卻又不肯返回祖國大陸?海內外媒體對此議論紛紜。是由於身體原因?那個階段,他們的身體尚好。還有人猜測,趙四阻攔少帥回歸故鄉。考慮到張學良一遇到故鄉親友便激動萬分,多少天吃不好、睡不好,出於關心身體健康,趙四確是不願意張學良回來探親,但這並非老將軍未能回歸的根本原因。看來,政治陰影始終籠罩在張學良身上。眾所周知,西安事變前後,他就與中國共產黨結下深厚友誼。即便他羈身鐵窗之中,與世隔絕,周恩來仍然通過秘密渠道與他書信往來。而這一切,都觸犯了台灣當局的忌諱。據張學良的老朋友張捷遷透露:1990年秋天,張學良曾打算去香港參加一位早年朋友的孩子的婚禮。但是,由於台灣當局的阻攔,竟未能如願。他們認為,香港情況複雜,而且緊鄰大陸,怕他趁機溜回去。可見,台灣當局給予沉重的精神打壓,這是未能回歸的外因。李登輝表麵上以張學良的基督教友自居,實際上對於他的自由出入設置了重重障礙。張返回台灣後,等了兩年半時間,不見鬆口,最後帶著滿腔幽怨,憤然走出國門,再也不想返回台灣了。

當然,這隻是一個方麵,自身的考慮也占很大成分。人們分析認為,充當了一輩子“政治角色”的他,由於所受到的傷害太嚴重,因此,再也不想卷入兩岸紛爭的政治旋渦了。這樣,在是否返回大陸這個問題上,他始終處於遊移狀態。聯想到他說的要等到兩岸結束敵對狀態才肯回去,就一目了然了。其間有著很深的考慮,說穿了,也就是慮及自己身後的曆史地位。他說對過往的一切,已經視如過眼煙雲;但實際上,作為曾經在中國現代史上留下過濃重一筆的風雲人物,尤其是一個受中華傳統文化影響深遠的老派政治家,他還是十分愛惜羽毛的。他的想法,一是全身而退,灑脫地退出曆史舞台,為多災多難又多姿多彩的人生畫上一個句號,維持自己的“失敗英雄”的完整形象;其二,濾除政治色彩,淡出兩岸紛爭,以中間狀態出現,使自己成為一個超越意識形態、各方都能夠接受的中華民族曆史上的偉人。當然,這種中立狀態的出發點,並非純然為著個人,其中有著更為崇高而深遠的意義存在。原來,他想要在“桑榆晚景”中再完成一項有功於國、澤被千秋的偉業。作為第二次國共合作的奠基人之一,他衷心期望能夠通過自己的特殊身份,在實現國共第三次合作中再一次發揮其獨特作用,起碼可以在溝通兩岸關係方麵充當一名使者,促進兩岸和解,進而推動祖國統一。

六、結語

人生道路的選擇是一次性的,隻有現場直播,而沒有彩排、預演。同樣,作為既成事實,曆史不存在推倒重來的可能。不過,若是調整一下角度,比如從研究曆史、探索規律出發,倒也不妨做出假設,設計一個應然而未必然的版本。

鑒於張學良的一生命運、成敗休咎,都與蔣介石密切相關,我們假設:若是張學良走另一條路子,當他父親所希望的“東北王”,擁兵自重,割據一方,那麼,也就不會有東北易幟和中原大戰的調停,東北軍主力也就不會參與南下平叛了。那麼,日本關東軍還敢不敢對東三省貿然動手呢?(動手是必然的,無非是拖延一些時日而已。)在這種情勢下,張學良自然就等同於其他一些軍閥,既不會被任命為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也不會唯蔣之命是聽;即使發生九一八事變,他也不會背上“不抵抗將軍”的惡名。當然,由於失去了蔣介石的倚重,也就不再具備發動西安兵諫的客觀條件,自然也就不會帶來後日五十四載的鐵窗生涯。這樣的張學良,人生價值,生命意義,又將如何?

實際上,《美國之音》記者已經作了一番假設,曾經問過張學良本人:“如果這半個世紀您沒有被軟禁,能自由地在政治上發揮,統率您的軍隊,您覺得會對整個中國產生什麼貢獻呢?”他的答複是:“那很難說。如果上戰場打日本鬼子,也許我早就戰死了。”美國記者又問:“西安事變帶給你半生憂患,你現在怎麼看這一舉動?”他斬釘截鐵地回答:“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還會做西安事變之事。”就此,我們不妨作更廣泛的設想:

如果二十歲之前,張學良就溘然早逝,那他不過是一個“瀟灑美少年”,紙醉金迷的紈絝子弟;可是,他活過來了,後來獲得多次建功立業的機會。

如果三十歲之前,他不是顧全大局,堅持東北易幟,服從中央統一指揮,而是為日本人所收買,穩當“東北王”那樣的傀儡,或者像他父親所期待的成為現代“李世民”,那在紅極一時的背後,正有一頂特大號的“漢奸”帽子等待著他。

如果四十歲之前,他沒有發動西安事變,而是甘當蔣介石剿共、安內的鷹犬,肯定不會有任何功業可言,即使僥幸得手,最終也難逃“卸磨殺驢”的可悲下場。

如果五十歲之前,他在羈押途中遭遇戰亂風險,被特務、看守幹掉;或者在台灣“二二八起義”中,死於營救與劫持的“拉鋸戰”,國人自然不會忘記這位楊虎城一樣的烈士,但卻少了世紀老人那份絕古空今的炫目異彩和生命張力。

如果百歲之前,他在口述曆史或者各類談話中,幡然失悔,否定過去,那麼,“金剛倒地一攤泥”,他的種種作為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一場鬧劇。可是,他卻堅定地說:“如果再走一遍人生路,還會做西安事變之事。”英雄無悔,終始如一,從而進一步成就了張學良的偉大,使他為自己的壯麗一生,畫上了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