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創作縱橫談
——同王向峰教授的對話
王向峰:文藝理論家,遼寧大學教授,北師大博士生導師,魯迅文學獎 理論評論獎獲得者
工程意識是作家創作比較成熟的標誌
王向峰(以下簡稱“向峰”):我的話題,想先從工程意識談起。一般來講,散文的工程意識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在經曆了一段創作過程之後形成的;一種是作家在創作伊始,這種意向就已經非常明確。就工程意識來講,對從事任何文體創作都有意義。像小說家巴爾紮克,這一點就非常明確。他在《人間喜劇》的前言中講:我就是要做法蘭西社會的書記員,為它“編製惡習和德行的清單、搜集情欲的主要事實、刻畫性格、選擇社會上主要事件、結合幾個性質相同的性格的特點,糅成典型人物,這樣我也許可以寫出許多曆史家忘記了寫的那部曆史,就是說風俗史”。巴爾紮克建造了一項世界文學史上無與倫比的巨大工程。
王充閭(以下簡稱“充閭”):巴爾紮克原本想寫140多部,最後完成91部。其中有六個“場景”係列,兩個“研究”係列。這可說是一項典型的文學工程。還有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寫過一組記述重要曆史事件、曆史時刻的傳記作品,也有這種工程意識。他在序言中說:“一個影響至為深遠的決定係於唯一的一個日期,唯一的一個小時,常常還隻係於一分鍾,這樣的一些戲劇性的時刻,命運攸關的時刻。”這部書中,他就是記述了“若幹這類星光璀璨的時辰”。他是傳記文學的聖手,他的一係列名人傳記,像《三大師傳》(巴爾紮克傳、狄更斯傳、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羅曼 羅蘭傳》、《同魔鬼作鬥爭》(荷爾德林傳、克萊斯特傳、尼采傳)、《自畫像的名手》(卡薩諾瓦傳、司湯達傳和托爾斯泰傳),囊括了歐洲的許多文學大師,無疑也是一項偉大的藝術工程。
向峰:這種現象背後的原因很複雜。拿你的散文集《碗花糕》來說,這組回憶童年的散文,就是一項工程。凡是散文作家,一般都對自己的生平做出文字的表述,自己的童年、青年等經曆肯定要進入作品,但又不是自傳。魯迅、郭沫若、老舍等都是如此。這種現象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這些是你自己最熟悉的。
充閭:而且往往是在年齡很大以後,年輕時這方麵寫得很少。
向峰:這和文學的本性有關。海涅說:夏天的景色,隻有在冬天才能認清;隻有在火爐背後,才能吟出五月的詩篇。
充閭:這是“朝花夕拾”現象。
向峰:魯迅的《朝花夕拾》寫自己少年和青年時代的經曆,十篇文章都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在《莽原》刊發時總題名為《舊事重提》,出書時才名以文出,叫《朝花夕拾》,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往事是原料,回憶是增味的過程,這就如釀酒一樣,經過發酵了。在那種情境中,作者既能回憶也能自賞。梁 昭明太子蕭統在《文選序》中說:“增冰為積水所成,積水曾微增冰之凜,何哉?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朝花本有香氣,夕拾時又增情味,達到了“變本加厲”的地步。
充閭:年紀大時所寫的東西與年輕時所寫的東西是有明顯不同的,它有一個再體驗、再認識的過程。像酒一樣,放的時間越長越醇香。到了晚年,它和童年頭尾相銜,又回歸到童年的心境、處境中去。
向峰:有些人不能把作品作為工程來創作,是因為真正形成係統工程很難。魯迅的《朝花夕拾》就是工程性的創作,高爾基的作品也是。你的創作已形成了工程創造,其中寫人物的非常突出,而且是側重作家,即使是寫政治家,也和他的文學作品有很大關聯。你最近寫的關於張學良的幾篇散文,既寫他的人生經曆,也和他的文化修養聯係得非常緊。
說到作家創作的工程意識,其實音樂、繪畫、戲劇、小說等都存在這一現象。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畫家,如達 芬奇、拉斐爾、米開朗琪羅,他們的畫作都有題材貫穿線—米開朗琪羅主要創作就是在西斯廷禮拜堂裏以《聖經》故事為題材的繪畫創造,這是美術史上的一個無與倫比的巨大工程。
充閭:18、19世紀西歐的浪漫派風景畫家的曆史風景畫,也是如此。蘇聯作家康 巴烏斯托夫斯基的散文集《金薔薇》,都是關於作家勞動的劄記;美國作家歐 亨利的小說,寫的是大都市裏的小人物,整個作品都凸顯著這一中心內容。所以,他們的作品給人一個高度密集、非常集中的感覺。契訶夫的作品也是如此,寫的都是俄國的小人物。
向峰:18世紀法國自然史家布封寫《自然史》,寫天鵝、馬等等;酈道元寫《水經注》,寫水不隻寫地理情況,而是把水流經地區的風俗、人情、民歌、傳說等等都寫進去,這樣,就使原本不能作為文學題材的東西,最後也寫成了文學。而且很多單篇的東西合成一體之後,作為散文來讀的話,它就具有了工程性。如果一個作家的創作生命比較長的話,他就會把自己主體內在的東西和主體所掌握的外在的東西合成一體,不隻是一篇、兩篇地創作出來,而是多篇地展現出來。隻是通過作家的一部作品往往看不到他的特點,無論是長篇,還是中篇,多部作品一同展現,就會形成一個側重麵。比如,英國19世紀晚期作家哈代寫英國南部名為“威塞克斯”的“環境與性格小說”,每一部是一個工程項目,全部則形成係列工程。
充閭:風格方麵也可以形成工程創作,不僅僅是題材內容。許多成熟作家的作品,表現手法、藝術風格、特別是語言,都獨具特色。比如張中行的作品,內容是很雜的,由於他的創作風格非常突出,打開書一看語言,就知道是張中行的作品。孫犁也是如此,他的作品題材、語言、風格都有突出的特色。
向峰:所以從題材和風格兩者比較來說,一般的作者、正在成長的作者,比較容易在題材方麵選擇工程性創造,這是比較初級的。真正做到無論寫什麼都能打上風格的烙印是非常難的。工程不是設計成的,它是在實踐創造中積累成的。作家工程性創作的形成,是在實踐中積澱而成的。
充閭:這一點和精神產品的創造特性有關。“工程”一詞容易讓人想到先有設計,而後依圖建造。精神產品不是這樣,它是逐漸積累成的。
向峰:一個成熟的文體作家,他對自己的創作應該有一個總體設計,不能不知道自己明天寫什麼,而總是遇上什麼寫什麼。純業餘作者可以這樣,因為他的主業是別的,自己有多少“業餘”都不能自料,何談工程!應該說,工程意識對所有藝術創造都有意義,無論哪種藝術門類,對散文創作尤其重要。
散文是有體無式的文體,雖有體,可與詩歌、小說不同。詩歌、小說有體有式。那怎樣才能創作出合體的散文?要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怎樣建造,建造什麼,一定要有謀劃。從這一點來說,具有工程意識是作家創作比較成熟的標誌。
充閭:形成這種意識之後,對散文創作也是一個推動。反過來又推動你自覺地超越,自覺地創新,這是一種辯證的關係。
散文最重要的決定形式是語言,而不在於結構
向峰:就散文文體來說,它不像小說那樣寫一個完整的情節,不像議論文那樣單純說理,不像詩歌那樣單純抒情。散文沒法預設層次,究竟在哪兒結束,就看行文自身的需要。你寫張學良的散文《人生幾度秋涼》,最後按照行文自身的需要,提出“如果 ”的幾個階段的假設,就寫出了讓人深思遐想的東西。
關於散文文體,巴金是從“散文不是什麼”來加以把握的。他說:“總之,隻要不是詩歌,又沒有完整的故事,也不曾寫出什麼人物,更不是發議論講道理,卻又不太枯燥,而且還有一點點感情,像這樣的文章我都叫做‘散文’”。這就是說,散文寫作一定要指向一個具體的對象,還得有感觸,沒有感觸,離文學就遠了。要有自我,在對象麵前要有自我。
散文的語言是它最重要的決定形式,而不在於散文的結構,重要的是你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表達你內心的情思。
充閭:高爾基說,文學的第一要素是語言。語言是一切事實和思想的外衣。尤其是散文,有人說它是裸體的東西。語言是散文的標誌性“構件”,沒有像樣的語言就什麼都沒了,像意境、意象都是靠語言來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