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創作縱橫談(2 / 3)

向峰:談散文的語言,我感到應重視清代吳調侯、吳楚材二人編選的《古文觀止》,從其中的散文來看,大體上有四類,可以廣為借鑒。

一類是理性的激情,它所表達的事,在一般人來寫就是表達一個道理,但在《古文觀止》中所講的道理情感特別充沛,如杜牧的《阿房宮賦》,賈誼的《過秦論》。道理後邊都有一個非常強的情動力。培根的論說文、蒙田的作品也是如此。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演說,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說,雨果的巴爾紮克葬詞,馬丁 路德 金在華盛頓和平示威集會上的講演《我有一個夢想》,這些演說都成了絕世的散文,這些都是帶著濃鬱的感情來講事情,傳達一個道理,說它是情以理出或情與理以文合成都無不可。

另一類是為情而著文,出發點就是情,如《陳情表》、《滕王閣序》、《祭十二郎文》、《嶽陽樓記》等。作者內心有一種情愫,這種情愫要找一個機會來表達,而遇到的機會又恰恰是引發他情緒的一種環境,一個機遇,或者是一個對象物,這時抒情散文的特點就特別突出了,純是為情而造文。

還有一類是寫人物,如選自史傳的《鄭伯克段於鄢》、《蘇秦以連橫說秦》等,作者把人物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來寫,所寫的人物是真人真事。有些真人真事適合散文寫,《古文觀止》中所寫的人物、事情都很特殊,可以說是奇人奇事奇遇奇跡。

最後一類是長短不一的論文,這種論文旨在說理,但也“言之有文”,又不乏激情的理性,主體態度溢於言表。還有一些是論事理,如韓愈的《原毀》、《師說》等,也是廣用文學手法,把道理講得特別透徹,使讀者讀文章時完全被文情所征服,而且對它特別服膺。

充閭:在《古文觀止》中是如此,今天就不是這種情況了。作者沒有唐宋八大家那種氣質,學養,雄辯能力。論文寫得理不充而氣不足,更談不上文采斑斕。也難怪現代論文要從散文中分離出去。

向峰:是的,現在能把說理的文章寫得能作為散文來閱讀的,已非常少了。

充閭:魯迅的雜文可以作為散文來讀,他的語言結構有許多獨特的地方。《友邦驚詫論》的語言就非常有特點。毛澤東的議論文章也具備這種特點。

說到這裏,我倒想到,能不能就文體意識下個定義?

向峰:你寫了這麼多的散文,你怎樣認為?

文體意識—作家在長期創作實踐中形成的對於文體特征的或明確或模糊的心理把握

充閭:所謂“文體意識”,我體會,是指作家或讀者在創作與欣賞過程中,對於不同文體模式的一種自覺的理解、熟練的把握,同時,又是一種獨特的實踐經驗感受。記得陶東風說過,文體意識是指“一個人在長期的文化熏陶中形成的對於文體特征的或明確或朦朧的心理把握”。意思大概都差不多。有成就的文學批評家首先必須是文體理論家;有誌於突破與超越的散文作家,首先也應該是文體作家。古人對此是極為重視的,《文心雕龍》上半部專講文體;下半部才論及創作與批評。全書三大部分,開始是總論;而後是文體論,二十篇,列出三十幾種文體;最後是創作論。

向峰:曹丕的《典論 論文》中講了四種:奏議、書論、名誄、詩賦。陸機的《文賦》講了十種:詩、賦、碑、誄、銘、箴、頌、論、奏、說。

充閭:文體是長期積澱的產物,它是一個曆史的概念。文體是內容和形式的統一,是曆史和現實的統一,是穩定和不穩定的對立統一,它相對穩定,實際上是不斷變化的。從我個人的創作實踐來看,就是一個不斷追求創新的過程。

現代的四分法—詩歌、小說、散文、戲劇,是從國外傳入的概念。以前對散文的說法很多,四分法進入之後,對散文的說法才算確定下來。可是,時至今日,又遭遇一個散文泛化的問題。你提出散文的工程意識、文學意識、文體意識,其針對性是非常強的。一個是針對散文泛化,現在由於什麼都叫散文,什麼人都寫散文,所以散文創作比較混亂。現在提出散文的文體意識、工程意識、文學意識,有著強烈的針對性。再一點就是審美的失落,或者叫文學性的遺失,文學性的淡化,所以提出文學意識,針對性也是相當強的。今天文本的意識日漸稀薄,分量越來越輕,有的拍電影、電視甚至沒有標準的文本,隻是一些人坐在一起侃大山,七嘴八舌地湊。我看,這種現象會越來越嚴重,文學創作已經由個人獨創轉向規模生產、批量銷售,向文化工業轉化。諸如,雇用寫手來寫作,暢銷書的炒作,網絡文學的泛濫,文學對影視的獻媚,大眾化、圖像化、直觀性成為文學藝術的主要趨向。這都使文本意識、文學意識日漸淡化。

上世紀80年代,那時散文創作還很強調審美作用、審美價值;90年代以後,隨著各種西方思潮蜂擁而入,隨著現代科學技術和大眾文化的蓬勃發展,消費大眾偏愛直接的感官快樂,日常生活、私人經驗和花花綠綠的世俗場景充斥屏幕之上,文學性受到強烈的衝擊,漸漸成為可有可無的東西。這樣,對於文本的研究當然也就忽視了。

文學性是散文內在的本質性特征

向峰:寫散文怎樣使它進入文學層麵?裏邊要有更多的審美包涵,這是非常關鍵的。

充閭:散文的文學性,實際上就是文學所體現的藝術審美特征。

向峰:散文和其他門類的藝術有些是相通的,有些是很不同的。如小說,人們今天覺得小說成為文學,或者說詩歌成為文學,好像並不難接受。但散文在泛化情況下,就那些泛化品來說,其成為真正的文學就很難了。

充閭:小說、戲劇都有所依憑,情節、懸念、藝術空筐,詩歌也有所依憑,即韻律。除了文學性,散文可說是沒有任何依憑的,文學性是散文之所以成為文學的一種標誌、一種根據,屬於內在的本質規定性。

向峰:從這一前提看,我認為首先是語言。散文的語言和平常交流性的語言是有區別的。日常語言進入散文創作中必須升華,必須提煉。日常語言和散文的語言不能互換。如魯迅散文《為了忘卻的記念》,它既有詩的深情,也有詩的節奏。“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裏,他們卻是走向刑場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火聲中逃在英租界,他們則早已埋在不知哪裏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舊寓裏,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地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不料積習又從沉靜中抬起頭來,寫下了以上那些字。”以上的語句,不論其情、其韻,都比今天一些人寫的“詩”更像詩。平常我們說話不講究韻律,散文語言雖然不像詩歌那樣押韻,但也應該有散文的句式。關鍵句中的平仄一定要有。這一點我看你的散文非常突出,我拿你的文章與唐人的律詩比較,我覺得你的散文句子不少是詩的前作,把原詞句按平仄一組織即可成詩,這是你的散文的特有魅力和文化韻味。

充閭:老舍說:他寫文章不但要考慮每一個字的意義,還要考慮每一個字的聲音。這就是強調聲韻美。魯迅講:“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音美,就是聲韻美。漢字講究平仄交錯,疾徐雜糅,抑揚頓挫。好文章應該是讓人願意念,也願意聽。

向峰:孔子講:“言以足誌,文以足言”,“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充閭:散文創作中的語言,是通過對日常語言的變形、凝聚、強化、文學化、形象化、陌生化,使之更新我們的習慣反應,喚起新鮮的感知。一當語言本身具有某種具體可感的質地,或者特別的審美效果,它就具備了文學性。

向峰:真正能創作出自己的語言體係,後邊還有一係列問題要解決。現在我們看到一些作家,書是不斷地出,但藝術功力卻沒有發展,隻是不斷地重複自己,創新不了,總是在原地迂回。

充閭:冰心的語言是很好的。我年輕時候受冰心的語言影響很大,冰心的古典文學修養非常好。語言除了剛才說的文采,還有一個情調。這個非常難,也不容易做到。

向峰:現在有一個現實問題,你的散文在南方、在港台要比在東北火得多,可以說在那裏,既有廣泛的讀者群,又有專家的關注和評論。為什麼在沈陽卻沒有這樣的狀態?其實,在學者的心目中是很看重你的作品的。也許是因為這裏是大工業城市,一般讀者的文學品位平淡,文化層次沒有相應地豐富性,所以還不能在期待視野上完全接受這種高品位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