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學性來說,文化蘊涵非常重要。無論戲劇、小說、詩歌、散文都是文學,而且,文學在文化裏邊占有非常核心的、帶有巨大輻射性的地位。一般我們說文化,首先是指向文學,其他隻作為文化的組成部分來認定,不像文學具有根基性和普遍性。要往前追溯,早些時候的文化就是文學性。在作家創作的文本中,作家能把傳統文化輸入多少,輸出多少,又能創作多少。我們接觸文學大家時,會有一種敬佩感,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就是因為他說的東西你說不上來,他知道的東西你不知道。《紅樓夢》中包含很多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傳統文化和民俗文化內容。《魯迅全集》的文本注釋占很大一部分內容,光看注釋就能得到大量的知識積累。
對散文創作來講,其文化要求較之小說、戲劇更高。在中國的散文創作中還有一個傳統,就是它裏邊有大量的文化蘊涵,它會成為新創散文的一種語言材料。另外,它本身就是一種語言的模式。有沒有文化含量,直接影響到作品能否流傳。曆史上的一些通俗小說為什麼很難登上大雅之堂,就是因為它多有事情,卻沒有文化含量。
充閭:娛樂文化也有個文化含量的問題。喜劇小品中的語言,有的就形成了新的典故,像“脫了馬甲,我照樣認識你”。侯寶林的相聲中有許多語言包袱,也很有文化含量,能夠流傳並可變成經典。文化含量是多種多樣的。它和語言有直接關係,有的是屬於知識性的,有的是哲理性的,還有審美性的。這裏涉及到散文深度的問題,當代的散文應該有哲理,古代散文中就有哲理,西方散文中的哲理是非常突出的。當代的散文中如果具有哲理性,散文的層次就會高一些。再一方麵就是審美,重視文學性就是重視文學的審美功能。形象思維是散文文學性的一個特點,散文創作中,情感是不可或缺的,文學的根本性質的側重點是主體情感的流露與表現。
作家必須有真情實感和生命體驗
向峰:你的散文創作中,關於中外作家的題材不少。把一些作家的生平、經曆當作素材,這已經建立了一個比較深厚而寬廣的文化基礎,這樣的散文寫出之後,隻要你的文字筆法能夠適應你所表現的東西,寫出來的作品肯定具有文化含量。假設作家自身沒有文化素養,所寫人物雖有名氣,但對他僅知皮毛,這樣寫出來之後就不會有文化含量。你寫王勃祠墓的散文《千載心香域外燒》和其中的七律,如果沒有對唐詩的熟練掌握和對王勃的生命體驗,就不會有這篇散文,我也不會感動地認為這是一篇最具文化散文特質的絕妙文章。
充閭:作家必須有真情實感和生命體驗,這是非常重要的。
向峰:茨威格1928年到列夫 托爾斯泰的墓地去拜訪,爾後寫了一篇題為《世上最美的墳墓》的散文,散文很短,不到一千字。就是講樸素,生命的樸素,思想的樸素,墓地的樸素。托爾斯泰的墓就是一個長方形的土堆,沒有墓園,沒有墓碑,沒有十字架,沒有墓誌銘,沒有人守護,連墳墓是誰的說明文字也沒有,蔭庇墓塚的幾株大樹還是托爾斯泰在世時親自栽種的。誰都可以走到這個地方,誰都可以佇立墓前,誰都可以摘得墳上的野花,但誰也沒這個勇氣。保護這座墳墓的隻有人們的敬意,但這比任何保護都更可靠。這和托爾斯泰生前的樸素是完全一致的,這是紀念碑式的樸素。如果茨威格沒有對托爾斯泰的了解和體驗,他就不會注意到這一點。同一些帝王和名人的豪華陵墓相比,托爾斯泰墓更能扣人心弦。你到越南義安省去尋訪王勃祠墓,我想也是抱著同樣的“惺惺相惜”的心情,才寫出了那篇隻有你才能寫出的文章。其中有對他才華的讚美,也有對其早逝的惋惜,這都是發自內心的真情流露。揚雄說“言為心聲”,對於詩文作家來說更是如此。
寫好散文是非常難的。散文必須有“文”,戲劇必須有“戲”,詩歌必須有“詩”,小說必須有“說”(即敘事)。散文是因其有文采、文化才成其為散文,但詩性是所有藝術不可缺少的元素。散文的情思包蘊十分重要。散文中究竟要包蘊什麼樣的情思?文學中的思想都是“思以情出”,把思想情化以後,顯現出審美情思,它不是抽象的概念判斷,也不是邏輯推理。如果文字裏能包含情思,哪怕沒有更多的文化附著,沒有典故,沒有古詩,沒有引用,隻有情思,也會把這篇散文支撐起來,甚至可以創生文化,成為後人取源的本體。
最近看《文學報》,有一篇文章說,《西遊記》裏的豬八戒在取經路上實現的是快樂人生,與唐僧、孫悟空截然不同。他困了就想辦法睡覺,哪怕妖精在旁邊也得睡;目標是到西天取經,但是,我的高老莊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下,即使回不去,也把它作為一個想頭存在著,在不能實際實現自我的情況下,必將有一個美好的回憶。
充閭:豬八戒是享樂主義,屬於過程論的那種。
向峰:過去讀《西遊記》就覺得豬八戒懶惰,一直塵心未了,一般都是從這方麵進行解讀。從這個角度來看他,也確實這樣,而且,這些也並不妨礙他最後修成正果。
充閭:現代審美講究“過程論”,認為充滿意義的過程比目的的到達更為重要。
向峰:人生真正作為審美的還是過程,過程比對象化、比成果更重要。西方有一位哲學家說,人生的最大不幸就是追求實現了,因為這樣一來,追求也就沒有了。這話雖然有些片麵,但也有一定道理,如果沒有新追求,確實是如此的。動力存在於追求起點與過程之中,消止在結果之中。
充閭:往往人們都忘記了過程。奔走的列車為了前進的目標,把周圍所有的風景都忽略了。待到有了一大把子年紀,回首前塵,才會感慨:過去怎麼沒有很好地享受過程。
向峰:這就是你在《回頭幾度風花》中所感慨的。你怎麼想到寫這篇散文?
充閭:《回頭幾度風花》是看了易卜生最後一部戲劇《當我們死而複生時》產生的聯想;後來,我在奧斯陸又參觀了易卜生故居,深有所感,回來便寫了《回頭幾度風花》。我寫:同是落英繽紛的春晚,同是漫步在“桃花亂落如紅雨”的芳林裏,一樣的飛花片片,此刻,我的心境卻與少年時節迥然不同。歲月無情,它每時每刻都在銷蝕著生命;自然,它也必不可免地要接受記憶力的對抗—往事總要竭力掙脫流光的裹挾,讓自己沉澱下來,留存些許痕跡,使已逝的雲煙在現實的屏幕上重現婆娑的光影。而所謂解讀生命真實,描繪人生風景,也就是要捕捉這些光影,設法將淹沒於歲月煙塵中的般般情事勾勒下來。情調多少有些感傷。
向峰:當然,也有另外的情況。像朱自清的《背影》,裏麵寫的是父子深情,它創生為情文,已經成為寫父子之情的散文經典。這類散文中,文化含量和情思蘊涵幾乎都沒有,但卻有人在讀,因為它有特殊的讀者對象。像汪國真的詩、瓊瑤的小說都是針對特定的讀者群,過了一定的年齡段,你再讀它,就會覺得以前非常幼稚。歌德的《浮士德》和《少年維特的煩惱》,後者在當時就有很多讀者,但前者卻很少,但《浮士德》卻為歐洲思想文化史提供了非常深刻的人生和宇宙的哲理。
充閭:杜甫詩在唐代並不流行,優秀經典的東西往往曲高和寡。閱讀是心靈的對接,受眾與文本要有互通的東西,要有閱曆、體驗和思想作為基礎,否則就讀不進去。
向峰:這和期待視野的變化也有關係。在唐代詩人的心目中,陶淵明的地位並不很高,到了宋代,蘇軾卻極度推崇他,盡管“絢爛至極、歸於平淡”的陶詩,確實是“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應該給以最高肯定,但這也和蘇軾的經曆、蘇軾的道家思想有直接關係。
我們對散文已經海闊天空地談了很多,好像還沒有說透,我想就散文的文體意識、工程意識、文學意識,分別以專題論文的形式加以分析研究。再擴大一點,立個工程項目,找我指導過的博士生、碩士生們與我共同撰寫一部專著《散文創作的多麵研究》,其中肯定少不了要研究你的“王充閭作品係列”,到時再向你請教好了。
(2006年許寧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