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討語言的文學性(2 / 3)

向峰:這裏既有形象又有道理。說始皇帝用高壓政策控製這個國家,這是指稱功能。但怎樣控製卻是形象的描寫。高明的作者或者說是高明的寫政論文的作者,他能突破文體,這個文體能夠把我們自己的情思裝進去,不完全限製在把這個道理表示出來就算完成目的。

充閭:不光是敘事說明,還要運用文學語言建構形象、意象、意境,要講究音韻美,要有節奏感。

向峰:指稱功能的表現和實現有一個很重要的界限,就是如果我在以語言指稱某一個對象的時候,主體能夠進入到這個指稱當中去,他就突破了語言的自動化的指稱功能。一旦突破了這個,就變成具有審美意義了。如看中國古代大家的文章,那個文章他在寫的時候就是作為文章來寫,他不一定意識到是在寫文學作品。

充閭:他是作為應用文來寫的。

向峰:對。比如獻給皇帝的奏章,甚至是寫一個布告,就是想實現這個目的。因為主體具有這種素養,所以實現這個目的,他就必然要把情思、文采表現到作品中去。《古文觀止》裏收錄的文章基本上都有這個特點,即使不是作為文學作品寫的,寫出來之後,如許多“論”等等,看了之後都有這種感覺。現在的許多應用文,作者本身還不具備大家的素養,寫完之後就完了,都是一次性的功能的實現,時間上短暫,範圍也有限。比如現在發布一個指示,說伏天到了,雨水頻多,怎樣注意防洪、抗澇。那就是今年管今年的事,明年再出現就不用這個了,還得重新發布一個,其意義就是實現一個明確目的。所以做機關文書的有的人就慨歎,寫了多少篇文章、多少萬字,時間一過,啥意義也沒有,難以把它重新收錄起來,原因就在這裏。

充閭:外國的情況是不是也這樣?

向峰:但有的也另開生麵,如二戰後在紐倫堡處決納粹戰犯時,美國一些記者所寫的場麵見聞,描寫那個場麵的文章,也是說明,但能抓住戰犯的特點,今天讀起來還是有藝術審美價值的。

充閭: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是應用文,也是說理文字,可是,它的震撼力是罕與倫比的。

向峰:從表現功能來說,側重的是主體對對象的感性形式的描繪功能,不僅顯示對象是什麼,還要揭示這個對象為什麼是這個對象,一旦揭示出來,就變成了主體對它的揭示了。

充閭:功能就是要求把這個對象表現得準確、客觀,直截了當地表達出來。

向峰:過去解釋“六經”也要求這樣,不然的話就是“離經叛道”。魏晉的玄學在解釋老莊的時候,不是按照老莊的本意去解釋,而是用儒家的觀點來解釋道家。這樣解釋完道家之後就不是道家了,就是玄學了,就實現了把道家的東西拿過來變成儒家的東西,還不是儒道並用,他實現了這麼一個結果,所以他不是正宗,既不是儒家正宗,也不是道家正宗。

充閭:另一個典型的事例是理學與心學。程朱理學的要義是把世俗的情欲與純然的天理分開,在對世俗欲望和感情的克製中,使人提升到天理的高度。顯然,這既不是儒家始祖的思路與語詞,也與儒家八派的主張相去甚遠。而到了王陽明那裏,他所提倡的心學則是對理學的修正。他把宋儒好不容易分開的兩種境界,又在理念上合並到同一境界裏。而且,心學與理學的目標盡管都是使人成為完全的人;但入手處卻判然有別:心學的入手處是“致良知”;理學的入手處是“即物窮理”。王陽明認為,他比程朱更真切地摸到了孔孟以來真理的脈搏。因此反複宣傳正是自己才繼承了儒家的真傳;實際上是另辟蹊徑。從表麵上看,他的話語與宋儒的差別似乎不大,甚至可以說是宋代理學的延續;但實際上是一種顛覆。他的手段十分高明,鑽到裏麵去,給你變了。我們如果細加勘核,就會發現,理學也好,心學也好,他們的語詞都是十分個性化的。特別是王陽明,擺脫了程朱理學“以經解經”的羈絆,為了說明“天下無心外之物”,對學生說:“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

向峰:個性化其實就是陌生化的實現。

文學語言應該是個性化的

充閭:對。個性化是陌生化的一個手段,文學語言應該是個性化的,不光是有共同的審美意義和功能,每個作家還有他自身的特點。詩人就特別看重鮮明的個性;表現在藝術語言上,就是個性化、獨創性。清代詩人張船山說:“詩中無我不如刪。”袁枚說:“作詩,不可以無我”,“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明代公安派的主將袁中郎,非常欣賞其弟小修的詩,說他“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個性化還要求寫出來的對象,各具特點,各有心胸。

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講道:“凡作詩者,各有身份,亦各有心胸。畢秋帆中丞家漪香夫人有《青門柳枝詞》雲:‘留得六宮眉黛好,高樓付與曉妝人。’是閨閣語。中丞和雲:‘莫向離亭爭折取,濃雲留複往來人。’是大臣語。嚴冬友侍讀和雲:‘五裏東風三裏雪,一齊排立等離人。’是詞客語。”同一題材的詩,不同的人寫,反映出各自的身份、個性、胸襟。夫人的“閨閣語”,顯示其嫵媚愛俏的個性;中丞的“大臣語”,顯示其仁厚大度的個性;學者的“詞客語”顯示其多愁善感、情感豐富的個性。個性化與獨創性是相通的。用黑格爾的話說,就是:“獨創性是從對象的特征來的,而對象的特征又是由創造者的主體性來的。”主體性表現為詩人獨自具有的思想、閱曆、情感、生活的積累,有自己獨特的審美感受,並有其獨出心裁的藝術構思、表現手法。袁枚有一句名言:“詩宜自出機杼,不可寄人籬下。譬作大官之家奴,不如作小邑之簿尉。”

向峰:就語言的表現功能來說,它是作家非常有個性的、獨立進行的創造,是藝術家的獨創,或者中國古典美學裏說的“自作”,或者叫獨照。獨具隻眼也好,獨照也好,怎麼能實現?因為從語言的性質來說是最獨有的,常常是任何一種語言都不是一個人的語言,而是一個民族的語言,甚至是一個國家的語言,有無數人在使用這種語言。作家的語言,總體來說脫離不了這個母體,他的語言是在母體當中形成的。那麼,你不能用平常生活語言僅僅實現對事物的指稱功能,你還得去創造,提煉成自己要用來作為文學作品寫作的語言。說到學習前人的語言形式,不可避免地要接觸到宋人黃庭堅的“點鐵成金”論。黃庭堅認為,作家“自作語最難”。完全“自作”實際上是做不到的,因為語言是公共的,已有的語言模式、手法、通行的語言等,很顯然是不能完全舍棄的。“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讀書多的人都能找到它和以前的聯係。但不少東西是來源於對前人的點化,“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充閭:韓愈自己也講“惟陳言之務去”嘛!

向峰:但“陳言務去”還有一個怎麼樣去法的問題。把別人的形式輸入自己的意思,“用其意而不用其言”,用我的語言表述,受你的意思啟發。惠洪的《冷齋夜話》記載黃庭堅的話說,“詩意無窮,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這就是“奪胎換骨”說法的由來。他提出一個什麼問題呢?實質上說的是作家在自己的語言表現當中和前代人的關係,也就是在藝術表現當中想要離開原有的那些非常重要的經驗和成果,實際是不可能的。

充閭:這裏說的是縱向的繼承,還有個橫向融合的問題。比如說拉美文學中的魔幻現實主義,就是這一地區多種民族文化融合、雜交的產物。拉丁美洲的文化是一種“合金文化”。當年,殖民者踏上拉美大地,是要尋找黃金,掠奪財富,要把他們的基督文明強加於原住民,這樣便發生了兩大文明的撞擊與融合,實現了新航路的開辟,進而出現東西兩半球的不同文化圈的大會合。這一結果,哥倫布們當時是想不到的,但曆史常常在這種“無意識”和偶然性中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幾百年來,印第安原住民文化,西班牙、葡萄牙宗主國文化,黑非洲文化,歐洲移民文化,經過拉美這座大熔爐的冶煉、整合,吸收了各種區域文化、種族文化的優長,摒除了狹隘的偏見,最後融合成一種新的多成分的文化質素。由於文化、語言、宗教和政治經濟結構的相近與一致,使拉美文學的整體性大於它的多樣性,從而形成帶有鮮明地域特征的文學品格、創作風格。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產生,突出證明了這一點.。

向峰:19世紀、整個20世紀,這裏出了很多頂尖的大家。它有一個特點,當地古老的文化和外來文化融合,之後形成合金文化。沒有原來古老的基礎不行,沒有後來的外來文化也不行。傳統的積澱必須深厚,各民族廣泛地交流,古今碰撞在裏麵不斷閃光。所以關鍵就是“鐵”搬過來以後,真得把它點成“金”;把那個“胎”變了,剩下的不是“胎”的原始基因,而是一個新的生命。如何達到這個程度?黃庭堅在說了“點鐵成金”之後,又提出“真能陶冶萬物”。但黃庭堅自己並沒有完成,所以後人接觸黃庭堅的詩時,都把他同老杜,還有唐代其他詩人作比較,說這個詩是把誰的詩換了幾個字,而在意境上並沒有真正把它變成金。

詩文創作都有非常凝固的意象

充閭:黃庭堅有不少經典性詩句,像“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世上豈無千裏馬,人間難得九方皋”,“落葉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善於驅遣意象;不足之處,是他像老杜那樣渾然成篇的很少。

向峰:正所謂“有名句而無名篇”。

還說“點鐵成金”的問題。怎麼能把別人的鐵變成自己的金?這裏就需要有一個意象性的形象。屈原《九歌 湘夫人》“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寫洞庭湖區秋天的景色,他已經創作成了一個非常凝固的意象。這個意象後來左右著中國古代詩人騷客對秋天景物的觀賞,或者是秋天心境的描寫,幾乎都是在這個基礎之上,以這個作為形象的軸心來進行表述。無論在杜甫,還是唐代其他詩人的詩裏麵,體現得都非常突出。杜甫《登高》寫秋天的景色,“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實際幾乎都是在屈原的意象下生發著自己的心像。《全唐詩》裏收了一首唐溫如的詩,“西風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發多。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這也是屈原洞庭秋風的延伸。

當然,沒有屈原,人們也不見得就寫不出來這種詩。但是,一旦有了這個,它就成為非常有黏著性的一個東西,在滾動的過程中,要把經過地方的很多東西都粘到自己身上。從這些可以看出,無論是什麼樣的作家在運用語言的時候,無不吸收已經成為有固定格式的語言作品,或是已經形成為表現意象的語言,但必須去進行自己的新創造。我在讀你的散文的時候,這個感覺非常突出。有時看到一個句子,常常想到這幾個詞可能是從這首詩裏來的,那個詞是從那首詩裏來的。我就想在原因上尋個究竟,看你是怎麼樣“點鐵成金”的。請你談談這個方麵的問題。

充閭:在我來說,有些原本是不自覺的,它已經形成在頭腦裏,成為自己的一種語言積累,然後到用的時候就自然地、不經意地出來了。實際上,您談的是文學語言的繼承和創新的問題。文學語言必須得有繼承。高明的能“點鐵成金”,不高明的起碼還可以承襲一些現有的意象啊、意境啊這些東西。我從小時候就經常背誦一些古典詩文,背下來之後存在腦中,等到要寫這一類東西的時候,它們自然就從“記憶之井”中冒出來了。“點鐵成金”的本事,不易掌握。您談的多是作詩;若是用在散文上,可能情況會更加複雜多樣,有的是從驅遣意象、化用語境方麵,有的是從遣詞造句、文字結構方麵。比如《人生幾度秋涼》這篇散文,我說張學良:“告別了刻著傷痕、連著臍帶的關河丘壟,經過一番精神上的換血之後,像一隻掙脫網罟、藏身岩穴的龍蝦,在這孤懸大洋深處的避風港灣隱遁下來。龍蝦一生中多次脫殼,他也在人生舞台上不斷地變換角色:先是扮演橫衝直撞、冒險犯難的堂吉訶德,後來化身為戴著緊箍咒、壓在五行山下的行者悟空,收場時又成了流寓孤島的魯濱孫。初來海外,四顧蒼茫,不免生發出一種飄零感;時間長了逐漸悟出,這原是人生的一種‘根性’。古人早就說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地球本身就是一粒太空中漂泊無依的彈丸嘛!”我想用這二百多字縮寫張學良的一生。應該說這是一種文學語言。如果不這麼說,那該怎麼說呢?就得說他離開了祖國,經過了許多挫折 用直白的語言加以概述。而文學語言就不同了,像“關河丘壟”,這是從古詩文中借過來的。《後漢書》中有“此實天下之要地,而將軍之關河也”;還有許多詩詞中都用“關河”狀寫大地河山。“丘壟”指鄉園。唐甄《潛書》裏有“豪傑失望,思歸丘壟”之句;蘇東坡的詩句:“六朝興廢餘丘壟,空使奸雄笑寧馨。”再就是運用一些形象、意象,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你一說,讀者馬上就能聯想起來。

在《青天一縷霞》中,我寫蕭紅用了“雲”的意象。通過這種意象,描繪她的一生:“看到片雲當空不動,我會想到一個解事頗早的小女孩,沒有母親,沒有夥伴,每天孤寂地坐在祖父的後花園裏”;“而當一抹流雲掉頭不顧地疾馳著逸向遠方,我想這宛如一個青年女子,衝出對封建家庭樊籠,逃婚出走,開始其痛苦,頑強的奮鬥生涯。有時,兩片浮遊的雲朵,親昵地疊合在一起,而後又各不相幹地飄走,我會想到兩個叛逆的靈魂的契合—他們在荊天棘地中偶然遇合,結伴跋涉,相濡以沫,後來卻分道揚鑣,天各一方了。當出現一縷雲霞,漸漸地融化在青空中,悄然泯沒與消逝時,我便抑製不住悲懷,深情悼惜這位多思的才女。她,流離顛沛,憂病相煎,一縷香魂飄散在遙遠的淺水灣 ”用“雲”這種意象來貫串全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