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討語言的文學性
——與王向峰教授的對話
文學性的支撐點在於語言
王向峰(以下簡稱“向峰”):上次的散文創作縱橫談,側重於文學性;而文學性很大的支撐點,實際上就是語言。上個世紀初,1910年以後一直到整個20世紀80年代,俄國的形式主義學派什克洛夫斯基、雅各布森,他們從列寧格勒、從莫斯科念大學時就開始研究文學作品的語言,後來雅各布森到了捷克布拉格(“布拉格學派”就是他創造的),在二戰中他又到了美國,在紐約又建立了從語言學角度研究意識形式的一個學派。什克洛夫斯基的形式主義,核心是陌生化;雅各布森的形式主義核心是文學性。就形式主義來說,它有很多片麵深刻的觀點。把文學的本質設定在隻是語言形式,很顯然這是片麵的,但它特別重視文學作品的語言,而且確立研究文學的重點、文學的研究對象是文學性。在這個觀點之下,深入對文學作品、特別是對語言的特性進行了研究,如果對他們去除片麵性以後,還是很有意義的。
王充閭(以下簡稱“充閭”):俄國形式主義學派後期也意識到了這種局限性、片麵性,從而轉向對作家與文學作品的研究。說到“陌生化”的效果,什克洛夫斯基認為,這是一種文學藝術的技巧。通過對象的陌生化,可以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的長度。因為感覺本身就關乎審美的目的、審美的效果。他還以列夫 托爾斯泰的小說為例,說是當素材變作小說情節時,就是經過了作家的創造性變形,從而顯現出陌生的麵貌。我覺得,這些對我們都是很有啟發的。實踐表明,通過語言的陌生化,可以凸顯語言的形象性、情感性,並使之具有含混性—這既是語言本體與藝術表達辯證統一的結果,也是文學活動與現實生活辯證統一的結果。
向峰:俄國形式主義學派提出幾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一個是對文學語言的功能進行分析,以至於聯係到一般語言的功能。它確定了語言的指稱性功能和語言的表現性功能,指稱性和自動化聯係在一起,表現性和陌生化聯係在一起。什麼是指稱性?日常生活當中的語言,或者是人們學語言、學說話,通過語言形式來掌握現實對象,所謂“言以稱物”,這是一種自然而然形成的對語言的觀念。比如說這個剪刀,它兩刃交錯,可以剪紙,也可以剪布,對剪刀所具有的功能一下子就明白了。
充閭:向峰老師說到語言的表現功能,我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話題。文學語言的表現性,作為文學作品不可忽視的審美因素之一,是語言的詩意所在,它與語言符號性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表現性的文學語言所關注的是語言的形式自身,它的情感性、體驗性,消解了再現性語言的客觀性、真實性,從而調動了讀者參與對語言符號想象與創造的積極性。
向峰:不過,我們從小學習說話,或平常自己說話,大部分還都是指稱性的語言。咱們現在講的公共話語是一個特殊領域內的指稱性語言,比如說在政治領域,或者在一個科學技術領域,你是醫生、律師、政府官員,這時你說的那些話基本都是自動化的語言,這些話都有定式。幾乎誰都這麼說,誰都這麼使用,這種語言嚴格來說沒有個性可言。我們上次談到這個問題時,你說,這種語言的特征是非常標準,沒有廢話,也可以說非常正確,沒有歧義,指稱性語言就有這個特點,這個也是索緒爾所說的語言的能指和所指功能。
充閭:這令人想到新聞語言。真實、客觀、全麵地呈現事物的麵貌這一要求,決定了新聞語言必須是一種如實反映客觀事實的語言。因此,它的主要功能是敘述性。準確、鮮明、生動、簡練,是它的自身特色。
向峰:語言的能指是用一個詞彙表現一個意思,這個意思僅僅圍繞著這個事物對象本身所具有的特點,它本身就是它,太陽是紅色的,風是涼的,等等這些。它就直接指稱這個具體對象,不往別的地方申引,它和所指幾乎是同一的。在詩歌中就不這樣了,話是這麼說,但話後另有意思。所以我們叫日常生活語言也好,或者是說限定在一定領域裏的公共話語也好,它都不是審美性的表現,這種語言以至於不論是對這個事物對象,還是對說這話的主體的情思的一個表現,它都不存在這樣的意思。那麼,這樣對文學就提出了一個問題,不論是對哪種文學形式的創作,寫散文也好、詩歌也好,你說的話、用的語言既是從生活中出來的,或者是已有的文學表現當中經過改造、生發、變換過來的,總而言之,得具有審美的表現性。如果文學作品的語言達不到這個程度,從接受者來說,他會感覺到如我們常說的“味同嚼蠟”,就是那麼一個感覺,越看越覺得沒意思,吸引不住讀者,這種情況在我們接觸一般的文學作品當中,可以說是屢見不鮮的。
我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又重新閱讀了你的散文《人生幾度秋涼》。這裏寫張學良在民國年間軍閥混戰時,他在河南的牧馬集見到一個在地上乞討的老婆婆,他送給她饅頭,然後就問她家裏情況和她兒子的情況,她說兒子被抓丁拉走了。這時引起了張學良的思考,散文裏這麼寫的:“少帥聽了,心如刀絞。心想,這不分明是一千多年前《石壕吏》、《新安吏》場景的再現嗎!是誰作的孽啊?唉!都是我們當軍人的幹的。今天跟你打,明天跟我打,後天又合起來打他。打死的都是一些佼佼者,剩下那些無能之輩前來邀功受賞。若是真有意義的戰爭還可以,可這種禍國殃民的南北混戰,打起來有什麼意思?這究竟是為了誰呀?當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嗚嗚嗚’地號啕大哭起來。‘平時不下淚,於此泣無窮。’在他,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想,假使說遇到這個情景,以這種語言、句式和直逼人物內心的那種話語來進行表現,或者說是心理描述,誰看了都會特別感動。我看到這段時是特別感動的。那麼,這種語言很顯然不是指稱性語言,它是表述式語言、描寫式的語言,也可以說是審美的語言。
這種情況在文學作品當中,如果已經養成了以語言去表述對象、表述內心,養成了這種功夫,甚至可以說不經深刻思索、不經加工就可以寫出類似的語言。這一點我們在讀大作家,尤其是19世紀的大作家時感受是一樣的。比如列夫 托爾斯泰、海涅、雨果等等,這些人的語言,即使他寫的是論文,他論述的是一些道理,但你讀他們的文章,不覺得他是在說道理,而是在進行散文寫作,這些大作家的語言普遍有這個特點。如魯迅,讀魯迅的作品,小說也好、雜文也好、散文也好,甚至包括他的一些論文,都可以作為散文的作品編在裏麵,你都可以當文學作品讀,什麼原因呢?就是他用的語言不是幹巴巴的抽象語言,而是表現性的語言,也可說都是審美語言,隻不過他說的對象不同。關於這一點,俄國形式主義學派在確定什麼是文學、什麼不是文學時,就特別劃清了界限。俄國形式主義者認為,是不是文學作品不決定於寫什麼,而是決定於怎麼寫。確實是這樣。同樣一棵樹,植物學家就說樹的性能、什麼時候開花、什麼時候結果、適合在什麼情況下生存,寫出來之後就是植物學;詩人、作家要寫這棵樹,如杜甫,寫了很多鬆樹、竹子,寫了各種各樣不同名稱的樹,但他寫出來之後就是文學,“新鬆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這個鬆樹和竹子寫出來之後,就成了詩人詩歌表述的對象。
向峰:有人說,文學語言是創作者進入文學殿堂的身份證。你能不能進入文學殿堂,就看你是不是使用了文學語言。“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所以,俄國形式主義學派特別強調“傳達”在藝術創造中的特殊作用。
沒有好的文學語言就要被文學殿堂所驅逐。俄國形式主義說的這個還是很有道理的。當然,我們從另一個意義上來說,和文學作品寫什麼也有關係。後來在20世紀美學當中,在這方麵也進行了很多探討。講藝術的本質究竟是在寫的對象上,還是在對象的表現上。占壓倒地位的一度曾經確定在寫的對象上。這是對形式主義的矯枉過正。
充閭:這就把內容因素加進去了。文學作品是一個以各種語言手段建構起來的意義世界。我們被作品用語詞所編織出來的美妙藝術境界和藝術形象所感染,從中得到審美愉悅、審美享受。
向峰:從已成文學作品來看,或能把它寫成文學作品來看,在一定對象麵前怎麼表現,特別在對象麵前怎麼表現出主體,用主體特殊方式表現出來,這恐怕是決定這個作品是不是文學非常重要的一點。
充閭:高爾基說,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從作者說,是表達作者思想、情感的物質載體;從讀者說,正確把握作品中所蘊涵的豐富語義,是欣賞作品的基礎和前提。剛才王老師說的實際上是講文學語言的特殊功能。把語言叫自然語言,至於一般語言(費爾迪南叫自然語言),我體會,主要目的是為了說明這個對象是什麼,主要特征就是互相交流信息,交流思想。
向峰:指稱性語言和日常生活語言都是自動化的語言。你掌握知識以後,你會說話以後,這些東西不經你思索,自然就能應機表現出來。這在形式主義那裏就給封住了,他說文學絕不是交流信息,一般語言不能成為文學語言。
充閭:對,一般語言隻能交流信息,文學語言要大大超過這個,主要是審美的需要。所以,它的語言要求應該是藝術性的,象征性的,不然的話,就談不到審美。文學語言是美學功能占主要地位,這是從功能上講。再一個,一般語言要求標準是準確、鮮明、生動。你說的語言起碼要準確,鮮明生動就稍微提高一點。但文學語言隻停留在準確、鮮明上就不行,還要求形象化、藝術化,要求有審美的特征。
向峰:有時還要有意識地不準確,朦朧。
充閭:也就是語言的含混性。含混性與文學的審美特征是密不可分的。“布拉格學派”穆卡洛夫斯基認為,文學語言的特殊性,在於“突出”,也就是作者出於美學考慮,對於標準性語言有意地加以歪曲、偏離,誇張、重複,甚至違背語言的搭配原則和語法結構原則,以突出表達的效果。這在詩歌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魯迅散文中寫棗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它的著眼點不在於簡單地交流信息,而是出於審美需求,體現一種非實用性。但是,現在已被廣告所借鑒、吸收。廣告語言,“突出”的特征就很明顯。
向峰:作者在心境迷茫的時候,或者在寫一個人物,這個人物在心境迷茫狀態之下,那不論是作者這時說的話,還是人物說的話、所想的,很顯然他的語言肯定也是迷茫的。
充閭:這很像葉燮的《原詩》中說的:“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實際這就是文學語言。講理的時候幽渺,想象裏就有意象,加入了作者的感情,“惝恍以為情”就是空虛的心情。總體上就是心境迷茫。這種感覺,朦朧詩最典型了。再一點,一般語言是不具體的,是邏輯性很強的語言,要求符合語法,符合敘述的規則。文學語言由於是象征的語言,所以不能這樣要求。因為文學作品的功能不是要證明什麼東西,也不是直接敘述,並不強調直接、準確,而是要通過情感上的感染和給人審美的愉悅,要靠這個,造成一種意象,一種意境,使人從這裏能感受到、體驗到,從而獲得美的享受。應該不是知識和理性的堆砌,是對情感的宣泄、意象的生發,是一種內心活動的再現。實際上,剛才說的這些恰恰是文學作品的文學性。可見,文學語言有多麼重要!因此,高爾基才把它稱為第一要素。
語言的功能一為指稱二為表現
向峰:俄國形式主義把語言的功能非常明確地分為兩種:指稱功能、表現功能。他在確定指稱功能時,指稱功能重在說明。作者麵對一個對象,他就是說明這個對象,對這個對象是個稱述,是對這個對象的一種認定,一種判斷,一種推究,就能把這個事情本身說明白、說透。
充閭:這就達到要求了,這就是指稱性的特點。文學語言或者說藝術性的東西,則不滿足於這個功能,還要具有審美性。
向峰:就語言的詞彙本質來說,它是抽象的概念。其用詞實現的基本上是物與意抽象指稱,這是語言運用中的一般信息交流,在語言自動化模式中運行。但是,當人們用指稱性語言時,卻不完全自覺限製在說明這個對象,而是有更多的情思要與事同顯、與理相偕,遠遠超越了語言自動化的指稱功能,有多大程度上的超越,就在多大程度上是文學。中國古代的文章,包括先秦諸子,一直到唐宋的文章,看著好像在寫一篇說理的文章,但他們多有突破。他們在那裏說明一個對象時,常常化物為人,乘物遊心,把我裝進去,而且,在這裏抒發我的感慨。這樣的文章即便是說明文,實際上卻變成了藝術散文。這在讀中國古代無論是先秦諸子還是漢唐的文章,都能看到這個方麵的突出特點。比如宋人周敦頤的《愛蓮說》,講蓮花在水中生存,水中有汙泥,但花葉卻“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蓮花稈是直的,中間是空的,“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他就把蓮花和人一下子聯係在一起了,造成了既是在寫蓮花,也是讚揚人化了的蓮花的品格,把蓮花品格和君子聯係在一起了,這是會作理論文章的高明者。
充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兩句可以說是論述,有評價在其中。
向峰:如賈誼《過秦論》,還有很多《古文觀止》裏的文章都能看出這個特點。
充閭:賈誼《過秦論》裏講秦始皇“振長策而禦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製六合,執敲撲以鞭笞天下”,看!該是多麼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