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詩如對素心人
——《聽江樓詩抄》序
古人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的說法。何則?知與不知也。我與熊治祁先生相知多年,雖然由於地域暌隔,接觸不多,但彼此尊重,置腹推心,嚐以知己相許。先生有《聽江樓詩抄》一束,付梓前,囑我作序。燈前展讀,愛賞不置,吟哦者至再。仿佛跟隨這位心地純真、賦性淡泊的“三湘才子”,之江永,走湘陰,過都龐嶺,上橘子洲頭,遍遊湖湘大地,又置身蘇鄂閩桂,遠涉東瀛;仿佛同他一道追懷師友,感慨生哀;共同沉酣於兩晉詩文之中,飽享那份瀟灑出塵之美,如陶彭澤所言:“詩書塞座外”,“樂與數晨夕”了。
治祁先生雅擅舊體詩詞,詩章灑脫、清麗,寄至味於淡泊,而為詞則造語沉著,格調俊爽,要皆自抒懷抱,出色當行。惟靳墨如金,輕易不肯示人。這次結集時揀選頗嚴,精益求精,在近半個世紀的創作曆程中,僅僅選錄六十餘首。“吹盡狂沙始到金”,擺在我們麵前的自然都是精金美玉,堪稱上乘之作。關於量和質的辯證關係,作者在《後記》中有警拔、剴切的剖斷,看過實足發人深省。在舉世喧嘩、浮躁的今天,能夠葆有這樣一份清醒的認識,自甘沉寂,不肯俯仰隨俗,委實難能可貴。
他的詩詞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一是情真意摯,一縷真氣自胸臆中汩汩流出;二是蕭疏雅淡,於抑揚抗墜之間滲透出高情遠韻,在平淡的描述中含蘊著自得自娛的澹蕩情懷;三是根柢深厚,功夫縝密,格律精嚴;四是瀏亮暢達,朗朗上口,不現斧鑿痕跡。這裏舉出兩篇代表性作品,一首是成於四十年前的七絕《初至江永中峒村》:
一曲清溪繞屋流,溪頭水碓轉悠悠。
籬邊遙望深林杳,無數鳴蟬唱晚秋。
嫻熟、婉麗,俊逸、清新。人們大概想不到它竟出於一個十八九歲的青年之手。另一首是詞作—《水調歌頭 登重慶枇杷公園紅星亭》:
欲賦登高意,秋日上名亭。玉簪螺髻凝碧,雨霽蜀天青。入夜人間仙景,燈海光搖影曳,一睹快生平。萬峰環勝地,二水繞山城。 雄風拂,神思遠,喜披襟。望中爽氣東下,終古送芳馨。雪浪銀濤奔湧,翻動滿天星月,千裏鬥雷霆。胸臆豪情激,倚柱聽江聲。
境界高遠,豪爽酣暢,具見功力,堪稱詞中上品。
治祁先生長期從事編輯、出版工作,是海內卓有建樹的出版家,又是一位治學謹嚴的學者。多年前,我曾拜讀過他的力作《陶淵明集注譯》。這部《聽江樓詩抄》中又收錄了他對兩晉時期十位著名詩人的詩作今譯。其中都深深地涵蘊著他在古詩文方麵的修養與功力。
他在詩詞寫作與古詩今譯方麵的成功實踐,為當今詩壇提供了許多堪資借鑒的寶貴經驗。我想,起碼在下述幾個問題上,值得詩詞界的同好認真進行探索、研究。
當代詩壇,新體與舊體雙軌並行,無論從作者隊伍、讀者層麵還是作品數量上看,大有相互頡頏之勢,可以說各有短長。總觀全局,新體詩頗富創造性,爭奇鬥勝,佳作迭出,令人耳目一新;但也確有一些作品斑駁陸離,失之拗、奧,有的可以借用《前出師表》結尾那句話—“不知所雲”。舊體詩作者隊伍、作品質量不甚整齊,高下之分十分明顯。足以傳世的好詩,時時可以看到;但大量作品失之直白,不少詩詞缺乏美的意境、詩性品格。這裏有諸多認識上的誤區,比如有些人以為,隻要把五、七言湊到一塊,大體上合轍押韻,就算是律、絕了;實則大謬不然。詩詞是以格律化的語言熔鑄情感、營造意象,表現作者對社會、人生、自我的獨特感悟和心靈體驗,因而,被稱為最精美的文學形式和語言藝術。特別是近體的律、絕,在有限的字句、精嚴的格律中施展身手,無異於“帶著鐐銬跳舞”,實在是“戛戛乎其難也”。
美籍著名史學家唐德剛教授有言:“寫新詩,完全憑才氣、憑靈感來創作,就可以在一代詩壇嶄露頭角了。 而寫舊詩就沒有這福分了,它在靈感和才氣之外,還需要有相當的漢學根基以及錘煉和推敲的長期練習,才可略窺堂奧。”中國古代的文論也反複強調:“詩者,吟詠情性也”,不能“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看來,關鍵還在於讀書要能夠讀得“破”—書為詩用,不為詩累;理為詩眼,不為理縛。這裏存在著一種才與學、情與理的相互依存又相互製約的關係。既要有足夠的才情、悟性,又須“有相當的漢學根基以及錘煉和推敲的長期練習”,這是治祁先生的優勢所在,也是成功所在。
詩詞的各種體裁,特別是近體的格律,千百年來,有其形成的規律與存在的合理性,而且是約定俗成,相當穩定。即使在長期推演過程中有所發展、變化,不斷地出新、創化,但其基本規律與格局並未曾發生過根本性的變化。我們不能假“創新”之名,以“任情適意”為借口,而置固有格律於不顧,率爾操觚,隨意填寫,以致降低作為高層次文化結晶的詩詞形式所固有的文化素質。竊以為,要寫作舊體詩詞,特別是已經標示出為“律”為“絕”,注明了“調寄”某某詞牌,那就應該謹遵型範,合格入律;假如嫌舊體形式拘縛太嚴,不願循規蹈矩,或者根本沒有掌握這種固有的形式,那就莫如徑直去寫自由體的新詩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