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眼滔滔》序(1 / 1)

《過眼滔滔》序

聽編輯介紹,這本小書的閱讀對象是在校的中學生,我感到很興奮—有機會能為青少年朋友寫點東西,實在是很榮幸的。當然,同時我也有些緊張,唯恐文章的質量不高,有負於編者和讀者的厚望。

當前,許多散文作家都在致力於提高散文的文化品位。從我自身的創作實踐中體會到,散文中如能結合作家的人生感悟,投射進史家穿透力很強的冷雋眼光,實現對意味世界的深入探究、對現實生活的獨特理解,尋求一種麵向社會、麵向人生的意蘊深度,往往能把讀者帶進悠悠不盡的曆史時空,使思維的張力延伸到文本之外,從較深層麵上增強對現實風物和自然景觀的鑒賞力與審美感。

一如《過眼滔滔》這個書名所提示的,這本散文集裏寫的都是往事。最古老的可以追溯到“億萬斯年”,一般地也都在千載以上;當然,也有幾篇文字寫的是晚近的事,但也過去半個世紀了。叩其緣由,一則,這些兒時光景本身已成為曆史,原在記述體例之列;二則,我也想借此揭櫫一種認識—小時候的讀書生活對於後來的創作實踐有著很深的影響。青少年朋友看了,或許能夠從中獲取一些啟示。

創作這類散文,形象地說,作家是一隻腳站在過眼滔滔的曆史煙塵上,另一隻腳又牢牢地立足於現在。這種與曆史的交談,其宗旨不應是簡單地再現過去,而是從對過去的追憶、闡釋中揭示它對現在的影響和曆史的內在意義。應該體現作家對史學視野的重新厘定,對曆史的創造性思考與溝通,從而為不斷發展變化著的現實生活提供一種豐富的精神滋養和科學的價值參照。同樣,在閱讀這類散文過程中,讀者也是從現在的語境去理解過去,從讀者自身文化的參照係或“前理解”出發去把握過去,而且,把自己所處時代的期待視野或“前理解”帶入文本的閱讀之中,滲透進新的曆史意識。

這種散文同一般的史學研究著作的區別,除了文體上的自然屬性的差異,至少還應有以下三點:

一是它體現了作家強烈的主觀感受。如果說,史學是史家心靈的曆史,史家應有自主的人格,堅持個性化的獨立的批判精神;那麼,散文作家就更應高揚主體意識,讓自我充分滲入對象領域。實際上,在闡釋曆史過程中,作家本人也在被闡釋,—讀者通過作品中的獨特感悟解讀了、發現了闡釋者。因為文本中對象的描繪,在很大程度上體現著作家的自我期待和價值判斷,折射著作家自我需求的一種滿足。這裏最關緊要的,是要有所發現、有所發明。要在曆史的觀察中,凝注創作主體敏銳的目光,看到他人所未曾看到的東西。

二是它洋溢著作家靈魂躍動的真情。既是散文,總離不開抒情。真情是文學的靈根。它不僅僅滿足於無可辯駁的邏輯力量,還具有詩一般的激情和深沉的美感。它運用形象生動的語言,使文章具有濃厚的感情色彩,力求在情感和理智兩方麵感染讀者、征服讀者。

三是它閃現著理性的光輝。文學、曆史都是人生,人生必有思索,必有感悟。缺乏深沉的曆史感,就無所謂深刻,也無法攖攫人心。因此,在散文作家的筆下,向來都是思想大於史料的。

這類散文中的思想與情感,一如曆史老人本身,是深沉、恒久的積蓄的自然流溢。它既不同於詩歌中的激情迸射,論說中的踔厲風發;也不是少男少女般的情懷的直露與揮灑。情與理,相生相克,有個如何統一的問題。我想,它們應是彌散式、複合式的交融,而不能是各張旗鼓,互分畛域。

說到以文學手法去寫曆史上的人和事,有人擔心,這樣會不會影響曆史的科學性。早在兩千多年前,孔子就說過:“文勝質則史”(文采多於樸實,則未免虛浮)。從今天來看,這種擔憂也不是無謂的,有些作品確實存在著這個偏向。不過,從事實上觀察,曆史科學性的喪失,並非由於強調了文采。本來,“文史不分家”是我們固有的優秀傳統,隻是,後來逐漸地丟失了。司馬遷的《項羽本紀》、翦伯讚的《內蒙訪古》、茨威格的《滑鐵盧的一分鍾》,都是“文質彬彬”,達到了社會價值、學術價值和審美價值的統一,並沒有因其富有文采,而喪失了科學性。關鍵問題在於如何認識曆史的客觀性,而不在於表現手法。由於這個問題比較複雜,而且已經溢出了本題之外,這裏就不展開說了。

王充閭

2000年6月於沈水之陽

Tip:阅读页快捷键:上一章(←)、下一章(→)、回目录(回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