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花園。
周圍鬧哄哄的,是丫鬟們的嬉鬧之聲。隻見一個個丫頭一手拿著一盒金粉,一手握著毛筆,正往綠葉和花朵上沿著脈絡細細描繪。
金粉的點綴,粼粼閃光,好一派富麗堂皇的景象。若是襯著月色朦朧,芝蘭玉樹,真讓人恍然置身於廣寒宮中,不知今夕何夕。
繞著清湖的遊廊,每隔三步,便掛上玲瓏青紋宮燈,待到夜幕降臨,一片燈火輝煌,天地同輝。
後院子裏的西北角,戲台被重新修繕過,綠瓦紅簷,廊柱雕花。一群眉清目秀的小丫頭正在練聲、壓腿。
不遠處的一樹木槿花,開得極為燦爛。
街角角落的陰影裏,隱藏著一個女子。她已經在此處流連了許久。
那女子穿一身紫紅素色對襟褙子,領口和袖口鑲滾著白玉蘭花紋樣,銀紅色長裙。烏發如墨梳成隨雲髻,見不到其他的珠翠飾物,隻一隻赤金蝴蝶釵低低地壓在發髻上。身姿婀娜,容貌姣好,秀氣的瓜子臉,兩彎黛眉修得又細又長,精致的櫻唇不點而朱。
此刻,那女子的內心正在劇烈地矛盾與掙紮。
她叫出生於農家小戶,下麵還有三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她不認識字,不會做女紅,自她懂事起的所有時間,都被挑水,喂豬,做飯,洗衣所填滿。粗重的活計,使得她的雙手長滿了厚厚的繭子,卻無法遮蓋她出落得越發水靈的姿容。
親爹將她賣給了一個小官吏為妾,小官吏給她起了一個新名字——如煙。還未來得及收房,如煙的美貌讓偶爾到小官吏家做客的馮子明大為傾倒,小官吏知情識趣,便將她轉送給馮子明。
馮子明並未將如煙帶回府裏過了明路,不過租賃了一處小宅院,將如煙養了起來。
比起娘家,這種日子算是天堂了——兩個小丫頭伺候著,還有一個老媽子負責做飯洗涮;光亮的綾羅綢緞剪裁成衣裳;亮晶晶的珠寶首飾讓人眼花繚亂;還有一錠錠的銀子,她應該心滿意足了。
可是,她為馮子明生下了兒子。她理應得到更多。
馮府裏貴人出門的場景,如煙見過,可真謂是綺羅珠履,衣香鬢影。她不由得自慚形穢,因為她身上的衣裙,竟然比不上主子身邊體麵的大丫頭。更別提神清氣爽騎著高頭大馬的馮家少爺,遠不是她那小家子氣十足的兒子能夠比擬的。從那時起,或許連如煙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忿便在她心裏生了根。
但讓如煙反抗,她卻不敢。萬一惹馮子明生氣,雞飛蛋打,連如今的生活都保不住。她是如煙,不是那個貧窮的農家女,習慣了吃精細糧,再也咽不下粗糠;習慣了十指不沾陽春水,再也下不去手洗刷油膩膩的碗碟……
今天如煙終於鼓起了勇氣,因為她聽說男人最薄情,永遠隻愛年輕貌美,等到人老珠黃,又沒名沒分,說拋棄就被拋棄;她聽說馮家的修容娘娘將要回府省親,為了修容娘娘的臉麵,隻要豁出去,馮家定會承認她的身份,再不濟,至少也得是個妾;她還聽說她這種人,稱為外室,地位比通房丫頭更不如,生下的兒子得不到承認,將來死了,隻能隨便點一塊地埋了……
為了兒子也好,為了名分也好,為了一輩子的錦衣玉食也好,如煙咬咬牙,下定決心,賭一把。
像是一隻撲火的飛蛾,眾目睽睽之下,如煙跪倒在牌坊前。
“月宮仙子羞顏色……”一位文書相公正搖頭晃腦地吟詩作對,急促的敲門聲將他的靈感打斷。
老太爺偷的浮生半日閑,正合著雙眼,摸著胡子,愉悅地聽著清客相公們的一片奉承、讚美之聲,突兀地被打斷,不高興:“進來吧。”睜眼,見走進書房的是馮管家,便出言訓斥:“馮管家,你是府裏的老人了,怎麼還不懂得規矩?”
馮管家有口難言卻又不得不言,他彎著腰:“請老太爺安,請大老爺安。是奴才冒失了。隻是……”他看了一圈簇擁在老太爺身邊的清客相公們,又將話吞了回去,腰彎的更低了。
大老爺不耐煩,他正需要些佳句,好謄寫在府裏各處的景觀上。揮揮手:“馮管家,有話快說,沒見這裏正忙著呢麼。”
馮管家唯唯諾諾:“這……奴才……這……”
“什麼這啊,那啊的,往日怎麼不見你有口吃的毛病?說。”老太爺擰緊眉頭,說道。
馮管家心下一橫:“回老太爺,街口牌坊那處跪了一個女子,她說她叫如煙,是大老爺的……女人。”說著,馮管家不動聲色地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大老爺,隻見他的臉色登時就變了。
清客相公們麵麵相覲,知趣地噤聲不言。
老太爺也瞧見了大老爺蒼白的臉色,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個大兒子在官場世故上頭不善鑽營也就罷了,老老實實熬資曆,總有升上去的一天。三天之後便是修容娘娘省親的日子,萬眾矚目的時刻,竟鬧出這等醜事,壓製不住那個上不了台麵的女人,讓她大張旗鼓地露麵,還不知要被同僚怎樣笑話呢,實在是讓人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