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靈還不想回那宅子,真知便陪著她在山上一片紅楓林中閑坐。太陽熱烘烘的,人禁不住有些懶洋洋的。真知見攸靈有倦意,便將她攬在懷中,讓她靠著他的肩休息養神。真知倒是一路神清氣爽的樣子,直至此時靜坐著眺望遠景時,眼中方現出沉沉之色。
攸靈雖然沒看真知的臉,卻若有所覺,也不覺微睜雙眼,盯著地上的雜草出神。良久,真知微微低頭,臉頰輕輕蹭過攸靈的額頭,柔聲問:“為什麼這樣不安?”
攸靈自知,她的心跳暴露了心緒。隻是,她現在無力也無心掩飾——既因為一股無法名狀的疲憊,也由於,她現在從心底裏感覺到,掩飾是沒有必要的。
從上次在離星穀等到真知出關以來,攸靈常常出於恐懼不敢多言,也不敢深想。但隻要仔細一思索,便會一次次更分明地意識到:至少現在,她的偽裝和小把戲,恐怕真知都心知肚明!
真知真的會對小禾厭惡到不肯多聽其一言?未必。小禾做到這份上,連同門都出動了——這個“同門”算來還與刃燭同源——聲言已將鐵證呈上,真知縱然不信,也不可能輕視,更不妨礙他審問一番,看一看證據。可,真知竟選擇一言不聽,將小禾遠遠打發、關押,對擒住的小禾的師姐也置之一旁。當時真知是怎麼下令的?“讓她把其他人的下落交代了,別的不必聽她多言”……不必聽她多言?
與其說是真知無暇或懶怠理會,攸靈隱隱覺得,真知這番處理更像是回避啊……
真知從來都不傻,他……他是情願自己裝傻!
攸靈心中惶惑,又夾著些難言的複雜情緒,像幾股力量互相衝撞、爭鬥,久了,各個俱疲,便反而靜下了。然而也是詭異的不正常的平靜,令她的心飄飄蕩蕩地遊離在近似於自棄的坦然與出於本能的躲藏之間。
真知見她不答,倒也不追問,隻輕柔撫摸她的頭,半晌又道:“別怕。”
“別怕”……真知近來,似乎很愛說這話呢……
莫名其妙地,這一聲“別怕”讓攸靈鼻子一酸,紅了眼圈。
又靜了片刻,真知將她摟緊了些,問:“容兒,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心安呢。”
攸靈終究沒能阻止眼淚簌簌落下。真知也埋下臉來,沉默,接著說:“我一直記得你跟我說過的,你所期望的生活,與一個一心一意的人相守終老。那,如果我能與你相守終老,你會與我成為彼此那個一心一意的人嗎?”
攸靈眼睛腫痛,視線被淚水模糊,已看不清近在眼前的那一叢纖細小草。真知用手輕拭她的淚,他的氣息從她額麵、鼻尖輕輕擦過:“等手裏這兩件事完了,我就帶著你找個地方,我們躲起來,快快活活地過個幾十年,好不好?”
攸靈氣咽聲堵,咬著手不讓自己哭出聲。真知看見,將她的手取出,輕撫食指上那深深的齒印,將攸靈的臉輕按在肩上,任攸靈的淚慢慢浸入衣衫。他更用力地擁著攸靈輕顫的身體,自己的頭也埋得更低了。
“你不用擔心殘魂。我會請琴奴先生幫忙,他很懂得各種抵抗戾氣的清心之術,我請他教我們些法子,就算不能徹底抑製殘魂,但想來也能設法陪你安穩度過餘生。是了,很早就說過要帶你去會一會琴奴的。等眼前的事完了,我先帶你去拜會琴奴,好不好?琴奴一定也很高興再見到‘無邪’的。”
攸靈說不出話來,隻能點點頭。真知臉上浮出一絲欣喜,道:“那,就這樣說定了?我們先去找琴奴,然後去一個其他人找不到的地方住下。我們自己耕作織衣,自給自足……啊,如果你希望和其他人族住在一起的話,我們就找一個村子或者城鎮住著。我們倆,我陪著你,你陪著我,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壽數盡時……如果你願意,我們還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把他們養育大,讓我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長伴膝下,最後送我們離世——我聽說這是人族最期望的,叫……叫‘天倫之樂’,對吧?”
攸靈除了哭著點頭,什麼也不會了。真知嘴角含笑,眼中含悲,將臉埋進攸靈的頭發,沉沉道:“就那樣……過完這一世,我也再無他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