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親去逝那一日是朗朗晴日。
災禍的到來並沒有任何預兆。連一個微小的暗示都不曾有。白雲緩緩晴空湛藍,風中暖意令人慵懶,似昏昏欲睡。是清明之後的一個周日。連續一個禮拜的霪霪細雨浸泡著人間煙火,使得整個小鎮恍惚而潮濕,連人的心情都能擰出水來。
就這樣,在這嫋嫋煙雨中迎來了北方平靜小城鎮入春的交接。
清明之前全家在祖母家聚會,那時祖母睡的是土炕。炕麵鋪著大紅牡丹的人造革。用灶台的大鍋炒菜,吃飯時全家人都盤膝圍坐在炕上的柚木圓桌旁,祖父壯年就已去逝,祖母不勝艱難地拉扯著父親兄弟三人好歹長大,在這樸實而親切的鄉土氣息間,父親與伯父們娶妻生子,開枝散葉。
酒至半酣處父親滿麵紅光地說,下周如果天氣好我們開車去長白山玩。父親因開的飯店生意興隆一直順風順水財源滾滾,新近又買了越野車。
舉家歡喜,年邁祖母笑意盈盈也附和說好。
果然,綿延小雨之後迎來異常晴暖的周日。
果然父親和母親帶著一家人喜不自勝上路去遊玩。隻有我因為周一要參加物理競賽去老師家補習而留下。
臨行前父親對我說,同樂你好好溫習功課爭口氣拿個獎杯回來,不然老爸可留在長白山當參農不回來了啊。我在我書本間抬起眼瞼看他一眼,不回來就不回來。怎知那一眼便是絕別,浩劫將至,我卻懵懂無知。
果然,一語成畿。全家上下,除二伯父外,無一幸免歸來。
現在想來,這巧合帶著命定的陰鬱氣息詭異而森然,為何偏偏是那一日天晴?歡喜期待的,竟是一條不歸路。為何獨獨留下我一個人?它的偶然與必然,它的先知與未知,以夭折的災難形式猝不及防地發生。就像一雙明亮的眼睛被利器突然用力戳瞎。
連續幾日的陰雨使得山上能見度頗低。前一日酒醉讓駕車的父親注意力不甚集中,談笑風聲間,在蜿蜒山路的拐彎處,車輪一個打滑,車子滾下山澗。車身完全擠壓變型,車內親人肢體混雜不可辨認,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噩耗抵達時我還在看電視吃西瓜。不知名的韓國偶像劇裏女主角矯揉造作,一頭曲卷金發直垂到腰際,像一把觸目驚心的混雜金絲絲線。笑的太過曖昧因此唇角有邪氣。電話驟然響起,我立時一驚。那平常的電話鈴聲不知為何格外刺耳讓人心燥。
同樂。一個冰冷不摻情緒的女聲喚我。並不熟悉。
哪位?我一邊歪頭夾著電話一邊側頭照照小方幾後麵的鏡子,用掌心擦擦嘴邊的西瓜汁,完全漫不經心。
同樂。她又叫。
我有些不耐地皺眉,覺得這是誰在搞出惡作劇。到底是哪位?
我是戴喜顏。
我怔住。是二伯父的女兒。
我剛接到通知,你的父親母親……祖母……一家人,死了。她像是陳述又像是歎息,我無法辨別其中錯綜紛雜的語氣。隻是眼前像看到漆黑暗夜的一記電閃,刹那間白晃晃一片,幾乎讓人眼盲。
我隻是直挺挺站在電話機前麵,手足無措,形若枯槁麵如死灰。一家人……?我張張嘴巴,有太多事想要追問究竟,卻仿佛有什麼東西卡在喉頭,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現在訂機票,明日趕回。她鎮定地說,如同在安排一次普通行程。這是自然,置身事外的人,永遠冷眼旁觀別人的劫難。末了,她輕輕地又道一句,你照顧好自己。一切事情等我回來處理。似有一絲溫情遊離,卻因我被巨大悲痛擊潰,根本無心捕捉。
戴喜顏是大我十歲的堂姐。
她離家十年,十年來她音訊鮮少,我們也未曾相見。
真是諷刺,翌日又是陰霾天氣。烏雲黑壓壓布滿整個天空,時不時滾過一個響雷。大雨蓄勢待發,卻又遲遲不肯下。像是折磨一個跪地等死的人,拿槍端平瞄準卻不開槍。
我坐在沙發上,眼睛澀痛。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哭。我從收到消息後沒有掉落一滴淚。不是悲愴,隻是覺得恍惚不真實,腳步輕浮,仿佛踩在雲層裏。學校裏要好的同學來陪我,三十個小時裏,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隻是雕塑般枯坐著。表情木訥,眼睛黯淡失色。兩隻手冰冷地交疊著,放在膝頭。開始同學小聲地安慰我,真字酌句,怕刺激我的情緒。見我毫無反應,反而一起沉默起來。客廳裏隻有鍾擺走動的聲音,“嘀嗒、嘀嗒”,時間像一條渾濁的河流徑直淌過我的腳下,又順暢地流淌而去。隻有我。隻有我滯留在這坍塌的現實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