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的防盜門四敞大開,我不許人關合。目光盯著一處靜物就不再移動,反而聽覺靈敏。聽到樓道的腳步聲就異常緊張,心髒像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握緊,一種脹裂的疼痛延著百骸遊走,我才驚覺自己的恐懼如同沼中幼獸沒過脖頸。
直到她站在我麵前,我的無動於衷或是不知所措才得以救贖。原來我是在等待她,此時她是我唯一的親人,巡此世間最後的歸皈。
她站在我麵前,俯視我,像一樽神。我已完全認不得她,她再不是當年青澀膽怯的少女喜顏,被嗬斥被吼罵時習慣性地低著頭,懦弱地隱忍,承擔了附加於削瘦肩膀的羞辱和苦難。看人總是由下而上地慢慢抬頭,充滿試探性,小心翼翼的樣子如同孱小動物,令人惻隱動容。笑容裏有探知的渴望與脆弱。而今她高不可攀,身段高挑,開衫裏的白色大圓領棉恤露出兩根美好平端的鎖骨,漆黑長發閃著幽藍色澤,眼睛細長嫵媚,嘴唇厚而美。喜顏素麵朝天,並沒有化妝,可是美不勝收,這美中又隱隱暗含肅殺之氣。
十年了。
我忽然百感交集,騰地站起身來。我隻到她肩膀,猶豫著,不知是否要擁抱她。
同樂。一晃你已經這樣高了。她微笑著,撫摸我的頭。
姐姐……我顫抖著叫她,楚楚可憐。
不過是一句平淡的家常話,可是這是家難發生以來我所感受到最有力度的溫暖,畢竟是有血緣的親人,而我也不過是個十六心智不熟的少女。對世界滿是憧憬幻想,未來希望像柔美月光倒掛於我的額角,探佚著我簡潔純白的悠然歲月。一時間失去所有至親至愛所依所靠的人,像被麻袋套住了頭的人質,不能分辨方向與生死。於是作出的反應,隻能是木然。
亦或者,在潛意識裏,我並不相信這個事實。我不相信,於是我等著她。
她是災難。她要證實災禍的存在。
她是希望。她會料理災禍的後事。
十年了,遺忘稀釋了血緣,她對我來說隻是一個模糊的故人。我從來沒有這樣糾結愛和恨著她,不能抑製。
直到喜顏站在我麵前的一刻,我開始明白,我的父親、母親、祖母、伯父……他們都死了。離開我,不再寵我愛我,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在瞬間盲了聾了啞了,我的知覺壞死了,我的心跳停止了,我連哭嚎的力氣都喪失了。於是我睡著了……或者說,暈過去了……
醒來後我在醫院輸液,灰白的牆壁,肮髒有異味的被子蓋著單薄的身體,鐵吊架上立在床的右側,有斑駁的鏽跡,吊瓶裏的液體源源輸入我的體內。窗簾並沒有拉上,我看到天空的仍舊布滿烏雲,像一張皺巴巴似泣非泣的臉。房間空無一人,我很渴,兩塊唇幹燥地粘在一起。四肢僵硬,頭腦昏沉,胸口如同溢聚著血塊,壓抑著呼吸。
我拔下針頭,試著起身。恰好此時有同學進來,驚呼你醒了。你怎麼起來了,快躺下躺下,你需要休息……
我抗拒地撥開她的手,虛弱地問,喜顏呢?
誰是喜顏?你那個姐姐?
對。我姐姐在哪裏?我忽而恐慌起來,怕她再次不留一言拋下我悄然離去。
她在四樓重症病房裏,聽說她父親在那裏。我的同學小心扶著我,隔著高度近視眼鏡湊近我瞧,喃喃地說你臉色太蒼白了。你姐姐……她真的你姐姐?我看到她那麼鎮靜,臉上一點悲傷也沒有……
二伯父……他還活著……確定了這個認知後,我閉上眼睛積攢了一些力氣,對她說,扶我去四樓。
同學執拗不過,隻好順從。
醫院消毒水的味道貼著我的鼻腔,卻讓我產生一種親切的安全感。四樓的重症室冷森森的沉寂,沒有人氣。在病房門口我止步,隔著玻璃向裏看。那是一間單人病房,我並不能確定躺在病床的人就是我的喜顏的父親。他的頭部被重重白色紗布包裹的好似木乃伊,周身插著各種管子,身邊擺滿了儀器。心電圖的圖屏上一條綠線忽上忽下像死神的電波般不平穩。喜顏背對著房門佇立在病床一側,烏黑的頭發鋪在淺黃的毛衫後麵,像一傾瀉的瀑布般美麗。站立的姿態傲慢不可親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明顯能夠感覺她在顫抖。她的肩膀微微抖動著,身體稍稍向傾,逐漸逐漸靠近她的父親。接著她躬下身子,耳朵完全貼著病人的唇部,像在努力聽清對方的言語。
我推門走進去,門發出“吱呀”一聲響。
於是,我聽到她說,所有人都死了,為什麼你活下來。我恨不得你去死……
我如墜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