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於,啟齒(1 / 2)

習俗先輩雲:“習俗移人,賢智者不免。”

家鄉有一個習俗——結婚改口錢。

婚禮當日,新嫁媳為婆婆頭上戴一朵花,叫聲“母親”,婆婆就眉開眼笑地塞予新媳婦一個紅包,意寓大吉大利。

二伯父再婚的婚禮並不怎麼熱鬧,靠著大伯和父親的麵子拉來兩個當地有頭臉的人上台講了幾句話,喜宴都沒有吃就走了。新二伯母的娘家人倒是七七八八來了好些,婦女笑的尖利,嗓門一拉開直奔高音區。沒規矩的小孩子跑來跑去在大人間穿梭追逐地鬧。不甚跌倒了,就惹得一陣大哭。孩子的母親哄勸著,不停地往孩子已經鼓鼓的小衣兜裏裝糖果。菜一上桌不出十幾分鍾就搶光。杯盞相撞與咀嚼喝湯的聲音觥籌交錯,恍惚竟以為置身廉價的擺地飯攤前。

父親看著這一家人無可奈何地歎氣,隻是賠著笑臉,周迎在其中,圓滑不失儀態。

二伯父中年發福的身體穿著新西裝,倒也意氣風發。那一日他是極高興的,他是被恭喜的新郎官。滿麵紅光喜氣洋洋牽著新娘到處敬酒。她新娶的妻子正是與他在外糾纏了幾年情人,聽說她嫁給二伯父已經是三婚。這女子生的也不見得怎樣驚豔,隻是厲害在會拿捏,看男人時慢慢轉過頭去,唇角先含了笑意,一雙吊眼似羞非羞,仿佛千言萬語無處訴起。說話嚶嚶小聲,像是怕嚇到了人。嗲氣十足。五矮身材,個子隻到二伯父的肩膀。手腳胖嘟嘟,眾人見了就應承是有福之人。嬌小的女子總是惹人憐疼的吧,不管是二婚還是三婚。二伯父待這女子視若珍寶,他那火爆的脾氣被她治的服服帖帖。這才是最讓人覺得神奇之處,於是眾人又說,一物降一物——這才是天作之合。女人就該聰明些。

喜顏在那天異常沉默。她的眼睛幽靜如碧綠深潭,無法估測深度。連身的立領紅裙子質地粗糙,圍頸一圈滑稽的領子在前喉處開了一個倒三角的口,包住她天鵝般挺拔的脖頸。兩片鎖骨中間有一顆醒目的紅痣宛若朱砂。當時喜顏十六歲的臉盤端秀白皙已初露美人端倪。隻是太瘦,瘦的像竹片兒般單薄,大風天裏都擔憂會被吹走。梳著披間順直的長發,直挺的鼻子下麵緊緊抿著嘴。領著我,剝了糖紙喂一顆糖給我吃。一刻也不離我身邊,恐我被新娘家肥礫粗魯的男人撞到,又恐我貪甜多吃了糖蛀壞了牙齒。我們一直在不起眼角落,她抱著我,我就坐在她的腿上麵朝她,姐姐的雙臂從後麵環住我,這樣我就不會摔倒。她不哭不笑不說話,像失去了感情表述能力。身邊的一切都和我們沒有關聯,隻是一堆穿行其中的皮影而已。

在一種膨脹的絕望裏,崢嶸的愛恨逶迤嫋娜而來,輕易裹挾著她。但她不能做出任何反應。她隻有木然。不關心周遭,以這種冷漠表示她的抗拒和失望。

然而,現實總是現實。

人生永遠不能同一軌跡,有人失意有人得意,莫不如此。

喜台上耳際後別戴著一朵警目的大紅朵的祖母被新娘摻著向我們這邊張望,揮著手,喜顏喜顏,快來領改口錢。帶著同樂,快點過來呀!!

姐姐……我無知叫她,顯得的無措。

喜顏不動。祖母還在叫,吃吃喝喝的許多人放在筷子開始觀注起這尷尬的場景,一時間安靜了許多。喜顏被推到風口浪尖上進退不得。

喜顏你聽到了沒有,快點過來拿紅包討個好彩頭。祖母解釋而歉疚地回頭衝新兒媳笑,指點著似乎在說這孩子就是不太懂事。

二伯父走下來,他從姐姐的腿上抱起我,像上掠奪了她防身的武器。喜顏抖然地站起身去搶抱,他父親壓抑而小聲地湊近些,語氣近似商量的要挾,快過去改口叫聲“媽”,今天不是平常日子,不要找不痛快。你都這麼大的人了,也該懂事了。爸爸今天很高興,不要掃我興才是。

言畢二伯父抱著我大踏步走上喜台。喜顏不得不尾隨其後,病殃殃的,腳步輕漂。

喜台紅地毯細看有許多煙洞,背後的架子全部用大紅的布蒙起來,掛著兩個大大的“喜”字,昭意喜結連理。可是經過的時候需小心,因為一用力那架子就會碰倒。

大伯家的堂姐展歡也走了過來,展歡和喜顏同歲,兩個年歲相當的女孩兒卻完全不同的境遇,因此展歡多半更幼稚一些,青春期裏特有的對人生與命運的見解,那種荒唐的自以為是。她知道喜顏際遇不如她學習成績不如她,可論起容貌來卻連喜顏的一半都不如,額頭和下頜長滿了冒著白頭的青春痘。身體肥胖膚質略黃,偏又穿著一件鵝黃色的外套,更顯出她那蠢鈍的土相。她是嫉妒喜顏的,妒嫉是星火燎原的火種,一旦燃起就熊熊不滅。因此,她處處都把生活上的優越感顯露無遺。

這就是女子的悲哀。

一個女子,如若容貌身段差強人意,作祟的自卑感就總是迫使著她在其他的地方找補回來。以證明,女人的智慧同樣重要。然而這個世界從來都是帶著有“色”眼鏡的,想要證明一個女人,最先接受評價的,也總還是容貌與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