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的女子有不近人意的相貌,這是殘酷。
貌美的女子有不近人意的命運,這亦殘酷。
因此總而言因,女人是這世上的弱質群體,不可改變。
可是這一刻女人是強勢的,女人要主宰這個場麵,成為有話語權的發言人。首先就是我們的祖母。祖母攬著展歡教她喚道,來,叫二嬸。
展歡依言甜甜地叫了一聲。她快速而得意地看了喜顏一眼,笑容裏全是看戲的不懷好意。
我被二伯父抱著貼近身上灑著嗆人的劣質香水、濃妝豔抹的陌生女子。她的頭發被發膠固定盤繞了很多圈——那是那個年代新娘時興的發型。鬢角的一縷觸到我的臉上,像掃帚苗般堅硬。我很惶然,我被很多人簇擁著。而我還掙紮朝喜顏伸著兩隻小手想要她抱。她離我這樣的近,冷漠的眼睛像鋥亮的錫紙反射著她的恨意。
祖母因為笑的太過誇張,皺紋在她的臉上縱橫,如同一道道愈合的傷痕。她晃著我的小肩膀,同樂好乖,快來叫二伯母。叫了有紅包拿哦,拿了紅包我們去買糖吃。我嘟著嘴奶聲奶氣地說,我不要糖,姐姐說吃糖壞牙齒。
大家都被一個幼齒的孩子話逗笑了。
那就買別的。你先叫一聲,來來,跟著我學——二——伯——母。
我叫了。
又一陣哄笑。陌生女子花枝招展地把一個紅色的信封往我的衣襟裏塞,美滋滋地笑道,同樂好乖,二伯母好喜歡你。她擦著油膩豔紅口紅的嘴噘起來,親了親我的臉蛋,她的口腔裏有一種不能形容的複雜的味道。
二伯母以後生個和同樂一樣可愛的小弟弟好不好?她腥紅的嘴笑時撐開唇紋,看起來有點恐怖。
剩下喜顏了。
喜顏麵對一道不能逃避不可麵對的關卡,她在障礙前的自尊迅速縮褪。她緊張無措,她在被推搡到繼母麵前時赫然記起母親慈愛柔和地臉,記起無數次母親打開倒扣的盤子,裏麵裝著她最喜歡的菜;記起在她中學胳膊骨折時炎炎夏日母親推著一輛舊自行車等在學校門口,路坡很抖又逆風時就推著她艱難前行;她記起她收到母親自遠方寄來的信樂不可支的雀躍,她鄭重放在桌上用手把紙捋平,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淚水都不敢滴在上麵怕暈染了字跡;她記得她接聽母親電話時的軟弱和不安,父親逼她討要撫養費讓她們不得不終止聯絡,在她生日時接到電話開頭盡量平靜地說“你好”,母親的聲音抑製著顫抖,她說“生日快樂”,然後她就掛上電話。裝作若無其事去做其他事——她連一聲“母親”都不敢叫;她記起夜裏她用枕頭蓋著頭死死地咬著被子崩潰壓抑地哭泣……饒是哭泣,也不敢發出聲音,怕驚動睡熟的旁人。
她記起了太多生動清晰的往事。
原來這些年她們始終是活在艱難之中的,而這個背叛的男人就是這艱難生活的最大障礙。
楞什麼呢,叫“媽媽”呀!所有人都催著她,因不耐開始語氣不善。她羞辱的臉漲的通紅,仿佛站在一個狂風勁猛的山顛,有許多人呐喊著,跳下去。跳下去才有解救。
喜顏沒有選擇。
她沒有多餘的選擇。她對著一個介入並破壞她家庭完整的女人輕輕地、輕輕地叫,媽媽。
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時刻。
眾人都籲出一口氣。喜顏能不吵不鬧地配合,就是相安無事。
繼母答應了一聲,遞過來一個紅包。她們的眼睛對合,中間是一個喜慶的紅包,對視的兩雙眼睛更像一場角力的較量與角逐。
喜顏單手接過去,她想讓自己看起來更有自尊一些。可是無論她以什麼方式接過那個紅包,她都像個乞丐妥協地接受了一次施舍。
喜顏牽著我的手又退回角落。她靈魂出竅般坐下來,撕開了封口,裏麵掉出十塊錢。是一張嶄新的人民幣。她稍稍地楞了一下。
她突然不可遏製地笑起來,不可思議地笑著,像個瘋子一樣前仰後合。眼淚都笑出來,從她蒼白的臉上滑下來,“吧嗒”掉在紅包的軟封皮紙上。她捏著那十塊錢,神經質般笑的後背一抖一抖的。
漸漸地,她的動作幅度小了很多。
她停止,直至死亡般一動不動。
喜顏低著頭,黑發遮著她的臉。錢還在她手裏,仿佛冥幣。
我有些害怕,姐姐……你怎麼了?你很高興嗎?
喜顏抬起頭,她的臉像碰碎的水麵月亮逐漸拚湊圓滿,額頭布滿汗,眼角還有淚痕。她望著我說,是呀。我很高興。十塊錢——我出賣了一聲“母親”——原來母親是這麼不值錢。估量的價值,也不過是十塊錢啊。
她笑的那麼苦澀,這笑裏注入了多少無奈艱澀痛苦無望。
我必須活下去。同樂,我是會被原諒的,對不對?因為我必須活下去!!
是。喜顏必須活下去。
她的腹中,已有了兩個多月的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