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暖陽和煦,四處草長鶯飛,冰雪消融。

庭院之內,夢境再一次掀起波瀾。家破人亡的顧家已然成了雲煙,此時此刻,正又是顧家鼎盛之期。

這一年,顧偲八歲,初見顧笙。

沒了記憶的燕蒹葭,遇著同樣忘記一切的扶蘇,就這麼在食夢獸編織的夢境中,一眼望見了彼此。

飛揚的桃夭落下,洋洋灑灑盤旋在她的身上,她趴在樹枝上,宛若夜明珠的一雙眸子緊緊盯著樹下的少年。

“你是誰?”稚嫩的聲音響起,年少的燕蒹葭望著同樣年少的扶蘇,眼底滿是好奇。

然而,對於她的發問,少年不隻一言,他沉默著應對,垂眸不去看她。

“喂!我要跳下來了。”她忽而又喊了一聲,將他的注意力吸引過來。

扶蘇抬眼,眉梢輕蹙,顯然不明所以。

“接住我。”她笑了一聲,不等他反映過啦,便猛然一躍,朝他撲了過來。

他來不及思考,下意識伸手,將她接住。

兩人都尚且年紀小,她這麼一跳,徑直壓在他的身上,讓他斷了半條胳膊。

可他沒有發出一聲呻吟,隻緊緊皺著眉頭,額角有汗水涔涔落下。

“我……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小姑娘敏感的察覺到他的異樣,心下有幾分慌亂。

“笙兒?”就在這時,她母親的聲音傳來。

小姑娘明媚的臉容瞬間垮了下來,她慌忙起身,轉瞬就逃了。

在那之後,少年的胳膊開始了長達數月的修養,而燕蒹葭也從她母親顧夫人的嘴裏得知,被她砸中的少年是顧笙,即將成為她三哥的顧笙。

即便如此,少年還是一聲不吭,顧夫人詢問他這胳膊如何斷的,他卻半點沒有透露。哪怕是見著燕蒹葭的時候,也目不斜視,仿佛不曾見過。

於是,她才知曉,他親眼見著父母被害,苟活了一命下來,至此變得不善言辭。

抱著歉意與愧疚,她開始照料少年的日常,那股子熱乎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轉了性子。其實不然,她心中有愧,如今也正是年少心善。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少年都沒有正眼看她,當然,他也不曾正眼看別人。直到半年後,顧夫人染了重疾,臥病在床,少年和小姑娘才算是慢慢親近起來。

苦難與悲傷,讓人心生同情,而燕蒹葭半年的照看,也徹底打開了少年的心房。

後來,顧夫人到底還是死了,燕蒹葭哭了許久,緩了大半年才算是走出了喪母之痛。她嫡親的兩個兄長年長她許多,早早就離了幽州,前往都城經營買賣,故而她打心眼裏,便開始將扶蘇當作了兄長。

十歲那年,她上了學堂,她父親顧景嵐因她太過頑劣,特意也將扶蘇安置在了她的左右。

有一日,她正趴在樹下,手捧一本詩經,百無聊賴的看著。雖說眼到之處是書冊,可她的心早就飛到了外頭。

扶蘇迎麵走來,手中捏著一串糖葫蘆,問她:“偲偲,你竟是在看書?”

她道:“父親逼我看得,他說我若是背不下來,就不準出去放風箏。”

說話間,她語氣極為委屈,那張可憐巴巴的小臉,看得扶蘇笑意促狹。

他湊過頭去,視線落在書上,不由讀道:“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鬆,隰有遊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扶蘇是什麼?”小姑娘望著他,問道:“聽著甚是熟悉。”

她總覺得,這兩個字尤為耳熟,仿佛……是誰的名字。故而從方才開始,她翻書的手便再動不起來,反而遲遲停留在此地。

“扶蘇,乃佳木之意。”他回,極為耐心:“上好的樹木。”

“不妨你改了名字?”小姑娘脫口而出:“我覺得這扶蘇二字,與你極配!”

“扶蘇?”他一愣,不知為何,竟是與燕蒹葭一樣,深覺這二字耳熟。隻是,彼時他一笑而過:“我若是改了名字,便聽著與你不像是兄妹了。”

顧偲、顧扶蘇?這一聽,便不像是一家人。

她聞言,笑眯眯道:“你本就不是我的親兄長,我今後長大,若是沒有人娶,可以嫁給你啊!”

十歲的小姑娘,每日隻知玩樂,哪裏懂什麼是嫁娶?可扶蘇不同,他已然十二,早年四處流亡,對這人情世故早熟知於心。

白皙的臉容微微發燙,他紅了臉頰,強裝鎮定,正色道:“誰說你沒有人娶?”

“爹爹說的,”燕蒹葭唉聲道:“爹爹說我太不文雅,不像個閨閣小姐,將來是沒有人稀罕的。”

說著,她聳了聳肩,無所謂道:“不過無妨,左右你我不是親兄妹,將來若是沒有人娶我,我嫁給你,可好?”

“說什麼胡話呢?”他撇過臉去,破天荒的磕巴起來:“我……你……你我如今是兄妹,若是讓人知道,恐怕會汙了名聲!”

“名聲值幾個錢?”燕蒹葭不以為意,哼道:“旁人都說我胡鬧,隻有三哥哥待我最好,從不曾苛責我什麼,我將來一定要嫁給三哥哥!”

她嘟嘟囔囔的說著,笑意嫣然,年紀尚小,幾乎不知道何為婚嫁。

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一字一句落入扶蘇的耳中,竟是格外讓人心動。

……

……

流年悠悠,經年一晃而過。如上一世夢境那般,江執入了顧府,隻是,有些事情,換了一個人,便全然走上了不同的道兒。

燕蒹葭並未和顧偲一樣,對江執起一絲意。誠然在眾人眼中,江執生的秀致而俊逸,可燕蒹葭卻分毫瞧不上眼。

扶蘇問她,:“為何對江執愛答不理?”

她回:“此人過於文縐縐,眸子也不甚清澈,我在話本子裏頭見過,那般負心兒郎,非他莫屬。”

對於燕蒹葭的回答,扶蘇有些哭笑不得,但他還是摸了摸她的發梢,輕輕一笑。

他想,其實她說的有些道理,江執此人看著……的確不像是個好東西。

冬日的那個乞巧節,她親自繡了荷包與他,一雙纖纖玉手被紮的千瘡百孔,可她還是笑吟吟的望著他,問他是否歡喜。

夏日的夜晚,螢火翩飛,她跳著跑著,抓了滿滿一籠,捧到他的麵前,笑道:三哥哥不喜黑夜,若是將這些螢蟲兒放在籠中,今後三哥哥眼裏,便再沒有黑夜。

他之所以不喜黑夜,那是因為幼年的時候,父母慘死,他被藏匿稻草之中,於黑暗中親眼見著至親至愛,身首異處。

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傷痛,唯獨燕蒹葭記得如此清晰……那一瞬間的感慨,讓他差點忘了,眼前的小姑娘,是他名義上的妹妹。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兩小無猜的年歲裏,看不見一絲算計。

時日飛快,有一日,薛紹找上了扶蘇,那少年青澀的笑了笑,道:“顧家三哥,我有事情想請你幫忙。”

扶蘇從容,笑著問道:“何事?”

兩人方比試了一番,薛紹打不過他,但至少也是光明磊落,不怕輸的兒郎。他對薛紹的印象,總的來說還算不錯。

隻是,他這般想法剛冒出來,下一刻便聽薛紹道:“我有一封信,想托你轉交與顧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