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
中秋的夜晚,宋溪幼和薑之問為孩子的事懸著心,雖然有些麻煩,但也欣慰。至於其他人……薑月明的中秋是在容安陵園度過的,她爸爸葬在這裏。
明月高懸,撒下清輝一片。天上月,地上月,都是孤單一個。整個陵園安靜得如沉沉的黑夜,無邊的黑暗在這一刻都被她私有。
夜半,隻有她,坐在墓碑前,點一根煙,紙錢燒成了灰燼,明明暗暗剩下點光亮,風一吹就卷起來,看起來忒刺激,嚇得巡夜的老爺子差點心髒受不了。
“月丫頭,還坐著?去我那歇會吧?”老爺子跟薑月明是熟人了,照例巡夜,提著手電走過來,見薑月明慌忙把煙熄滅了,抹了一把臉上,不由得歎道,“人死了還知道什麼啊,你這麼熬更守夜的,有什麼用?歇著吧,別白白糟蹋了身子。”
薑月明努力扯出個微笑,“陳大爺,我沒事,就是想坐會。”
守陵園的大爺姓陳,是個幹瘦的老頭,臉上滿是皺紋,像核桃。沒人知道他在這守了多久,薑月明隻知道,自己頭一年來這過夜的時候,陳大爺就遠遠地提著燈陪她一起守,很多年了。
見這丫頭還是一如往年的倔,陳大爺又是沉沉地歎氣,搖搖頭,索性坐到她跟前,擱下手電,靠著墓碑跟她聊起了天。
“我老婆子也埋在這,我就懶得去看她。有什麼可看的?她又不會從墓裏蹦出來——那忒嚇人了——說起她,你不知道,年輕那會,她那張嘴啊,不饒人喲。”陳大爺渾濁的眼睛亮了亮,許是夜風有些涼,他抽了抽鼻子,問,“丫頭,煙還有沒有?給我來一支唄。”
薑月明有些尷尬,還是摸出煙盒,抽了一根出來遞給他,又幫忙點燃。
火焰藍幽幽的,神秘而誘人。
陳大爺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煙圈,像是舒服極了,接著伸了個懶腰,才說,“女孩子家家,別抽煙了,對皮膚不好。”
薑月明淺淺笑了,點點頭。
陳大爺又抽了口煙,喉嚨有些發澀,他滄桑的目光投入沉沉的黑夜,往事鋪天蓋地地湧來。
“我那個老婆子,人醜,講究倒多。一輩子惜命得很,這個要注意,那個又不能碰。管得寬喲!她在的時候哦,我想抽根煙、喝口酒,那簡直比打仗還艱難。”陳大爺年輕的時候參過軍。
“她管得多,卻沒得到什麼好,我欠她太多了……”老爺子眼睛有些濕潤,幹枯的手背揉揉眼,蒼白地掩飾,“風大,迷眼了——我在外頭,音信全無。那個年代,出門五十裏就算背井離鄉,何況我和家隔了半個國家,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有沒有命再回去。有人勸她,說不定你家那個死鬼都投胎轉世了,你還在家裏守什麼?一個女人家,處處不容易,何苦為難自己?不如早點往前走一步。那老婆子啊,強得很,不聽,抄起擀麵杖就要跟人打架。三年五年,她把鄰居都得罪得差不多了……”無親無友,她還是一直等著他,等他回來。
薑月明的眼睛也有些濕,她的背緊緊貼著墓碑,似乎這樣才感覺到一點支撐和依靠。
“人這一輩子啊,其實就是一眨眼的事。”陳大爺吸完最後一口煙,扔下煙頭,用腳尖碾滅,那微弱的光芒熄滅在塵土裏,黑夜裏的最後一點光被吞噬。
黑的眸子,黑的夜,深沉而厚重。
“有些人,忘了就忘了吧。心裏難受,都是因為看不開。人活著圖個什麼啊,不就是舒服自在嗎?丫頭,聽大爺一句,別管那麼多,怎麼快活怎麼過。以後,別來了,做人得往前看。你這麼一個俊丫頭,又聰明又機靈,怎麼會不好過?別管亂七八糟的人和事,找個好小夥,好好過以後的日子!”說完,扶著膝蓋,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提著手電走了。
薑月明目送那一束光亮離開,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她眯起眼,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高聲問,“大爺,你能往前嗎?”
陳大爺年齡大,耳背,薑月明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這一句,模模糊糊看見他朝後頭擺了擺手,沙啞的聲音順著風傳過來,“累了就過來休息。”
她不正是來這休息嗎?安靜,沒人打擾。
又隻剩下薑月明一個人了。
夜半還是有些冷,月光似乎也助威似的增添寒氣,她抱著雙膝,頭靠在墓碑上,瑟縮發抖,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