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司空府宴客,曹操請的不是達官顯貴,而是京中才學之士,為的是要在狂士禰衡麵前顯一顯學問、抖一抖威風。
曹操年輕之時也曾有不少輕狂之舉,再者身處白丁之身對在職官員有一些偏見也是難免的,所以他並未把禰衡視為仇敵。如果能在酒宴上給禰衡一點兒小教訓,使其收斂鋒芒,這個人未嚐不能加以重用。
未至午時,所請賓客盡皆來到,今日不論官位大小,按才學名望列席。曹操自度了一番,早年因通曉古學征拜議郎,又作過《蒿裏行》《薤露行》等詩,做這個東還是有資格的。
自曹操以下,東首第一位乃是光祿勳郗慮。郗慮字鴻豫,經學泰鬥鄭玄的得意門生。昔年大將軍何進征召鄭玄為官,老人家被迫入京,與何進會麵後趁夜而逃,留下弟子郗慮善後解釋。郗慮被何進挽留在朝,董卓、李傕之亂時也與天子百官同舟共濟,如今代替桓典出任光祿勳。當然了,他與桓典一樣,有職無兵,根本起不到管理七署的作用,也隻不過是撐門麵。但稍微不同的是,郗慮乃兗州山陽郡人,與曹操相處得更為融洽。他淨麵長須相貌端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倒是很有大儒的氣派。
郗慮下麵是潁川荀悅。荀悅字仲豫,雖隻比荀彧大十一歲,卻是荀彧的本家族叔,相當於荀攸的叔祖。他以精通史學文章出名,如今官拜侍中,日常就是陪著皇帝讀書作文,頗有些禦師的意味。這個人滿腹錦繡,但性格沉鬱老氣橫秋,平日話不多。荀悅再往下是何夔何叔龍與蔣幹蔣子翼,名震江淮的兩位賢士。
而西邊坐的頭一個就是孔融。即便曹操不喜歡他的性格,但人家畢竟是才學之士,又是堂堂聖人之後,不把人家放在第一個,情理上總是說不通的。孔融坐在那裏說說笑笑自在瀟灑,與拘謹的郗慮形成鮮明的對比,讓曹操看著不喜。
緊挨著孔融的是議郎謝該。謝該字文儀,南陽章陵人,善《左氏春秋》。他也是孔融舉薦入朝的,生性恬淡,是個低頭做學問的人。謝該再往下坐著路粹路文蔚與繁欽繁休伯,雖然是曹操的掾屬,不過他倆以文章詩賦著稱,今天也列入席中。
曹操仔仔細細打量一番,滿意地點點頭有這八員大將壓住陣腳,禰衡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了。
惜乎八個人非是一條心,並沒有什麼投機的話題。路粹、繁欽不錯眼珠地觀察著曹操,時時注意主公的情緒,適時逢迎一兩句好話;何夔與蔣幹低聲細語,這一長一幼聊的是淮南家鄉的事;郗慮、荀悅、謝該都正襟危坐玩深沉;唯獨孔融抱膝而坐,沒話找話說說笑笑,曹操也隻得有一搭無一搭搪塞著。
就在眾人以為人員到期一切就緒的時候,突聞堂口有人稟道:“禰衡帶到!”
眾人皆是一愣,他們並不知曹操請了禰衡,又見除了九人以外堂上再無另設坐席,這可就把曹操的羞辱之意猜得八九不離十了。今天的主角來了,曹操冷冰冰道:“有請!”
不多時隻聞一陣推推搡搡的喧嘩之聲,有一年輕人昂首闊步走上堂來隻見禰衡身高八尺,二十多歲,穿一件破破爛爛補丁的皂色舊服,灰粗布幅巾紮頂,幾縷梳理不齊的頭發垂散在耳畔,臉上還故意抹了幾道灰塵。雖然蓬頭垢麵,卻未掩其端正的相貌。寬天庭,尖下頜,鼻直口正,劍眉虎目,可謂文人武相。
禰衡進得堂來環視一圈,最後目光落到曹操身上,突然仰天大笑,略一拱手道:“野人禰衡拜謁曹公惜乎惜乎,城覆於隍。”
郗慮嚇得手中的酒都灑了“城覆於隍”乃《易經·泰卦》之辭。此卦象是上三斷、下三連,下乾上坤謂之泰卦。卦象有雲“城覆於隍,其命亂也”乃危亡顛覆大凶之兆。禰衡的話忒隱晦,用此卦影射朝局。上麵好比是天子,是虛的;下麵好比是曹操,是實的,正應顛覆之語。禰衡見到曹操先吐出這麼一句話,簡直是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不過在座之人隻是詫異,都沒反應過來。唯有郗慮腹笥極深,一想之下毛骨悚然。他見左右似乎無人聽懂,又恐不作答複被這廝小覷,趕緊故作深沉道:“差矣差矣,小往大來,吉也亨也。”這也是《易經·泰卦》的卦辭,說的卻是好的一麵。
禰衡見有人聽懂,規規矩矩給郗慮作了個揖,似笑非笑道:“於君是吉,於君未必是吉。隻顧君吉,不念君吉,好羞啊好羞……”
什麼是吉又不是吉的,曹操等人以為這是故弄玄虛的瘋話。可郗慮聽明白了,臉上泛出羞愧之色。兩個“君”含義不一樣。前一個“君”是敬語,後一個“君”是指君王,意思明明白白曹操掌權,天子架空,對於你郗鴻豫這等巴結曹操的人是好事,對於當今天子可不是什麼好事。你隻顧自己的富貴前程,不念天子的吉凶禍福,不覺得羞恥嗎?
曹操還滿臉懵懂,卻不知見麵一個下馬威,自己這邊學問最大的郗慮已經讓人家教訓一頓了。有客前來應起身還禮,但曹操見這禰衡衣冠不整,便安坐正位連屁股都沒抬一下。他不動別人也不能動,隻孔融與禰衡熟稔,樂嗬嗬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了。
曹操打量禰衡良久,才問道:“閣下也算是平原名士,何故如此裝扮而來?”
禰衡撣了撣破衣裳,笑道:“國盛而民殷,國破而民衰。今天下荒亂,鄙人片刻不敢忘懷,既不敢穿戴浮華,更無顏酒宴奢靡。”
曹操覺出他話中帶刺,僅是一笑而置之道:“賴文舉兄上表舉薦,本官聞閣下之大名,也曾三遣掾屬相請,不知君為何不來?”
禰衡裝作一臉嚴肅,拱手施禮道:“辭讓之心,禮之端也。在下三讓而後受之!”
這話直戳曹操的肺管子,他每每給自己加官晉爵都三讓而後受之,今天禰衡就拿這話來惡心他。曹操並未惱怒,冷笑一聲:“哼!既然閣下遵循禮製寧折不彎,為何今日兵丁相挾,你就來了呢?”
禰衡的話跟著就來:“慚愧慚愧,自天下荒亂以來,知書達理的士人少了,擁兵自重的刁徒多了,在下也隻好隱於鬧市入鄉隨俗。”
在座的人都知道曹操的脾氣,耳聽禰衡的話一句比一句狠,料定曹操又要勃然大怒,趕緊低下腦袋,連大氣都不敢出。孔融卻很喜歡禰衡的桀驁性格,低頭品著這三句話的滋味,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這一笑,郗慮、路粹等人立刻投去憤怒的眼光。
哪知孔融一笑,曹操竟也隨著笑了,起身拱手樂嗬嗬道:“早就聽京中士人議論紛紛,說平原禰正平口舌不輸於人,今日一見倒也名不虛傳……來人啊,為禰先生設座……請!”
曹操雖喜怒無常,但欲為大事者必有大量。如今他已位列三公,禰衡不過一介布衣,他才犯不著拿金碗去碰瓦罐子呢!給禰衡一個座位也是給自己一個台階下。他把禮數補上,禰衡要是再出口不遜那就說不過去了,便也向曹操還了禮。孔融見氣氛有所緩和,趕緊把在座之人一一介紹給禰衡。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禰衡逐個見禮寒暄,這才規規矩矩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