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攸嘴角緊抿,聲音中隱約透著一絲苦澀,“這一個月來,韓士睿又領兵去剿過幾次‘匪’。他空有一身武藝,不拿敵人開刀,專對百姓下手,實在是……”
李廷攸噤聲不語,拳頭在石桌上緊緊地握了起來,端木珩、端木紜也是眉宇緊鎖,心口沉甸甸的,涼亭中的空氣一時微微凝固。
說話間,綠蘿已經拎著兩壺酸梅湯回來了,給涼亭中的四人分別倒了一杯酸梅湯。
端木緋捧起酸梅湯,滿足地又抿了一口,這才慢悠悠地說道:“當然不會這麼便宜他,這件事還沒完呢!”
李廷攸怔了怔,忍不住想起昨天在華上街時端木緋似乎也說了類似的話,還笑得跟隻小狐狸似的。
“緋表妹……”她莫非知道什麼他不知道的內情?
李廷攸目光灼灼地盯著端木緋,端木緋卻是不為所動,又抿了口酸甜適宜的酸梅湯,笑眯眯地甩鍋道:“攸表哥,你去問問封公子吧。”
端木緋徑自又繼續喝起酸梅湯來,長翹濃密的眼睫下,大眼忽閃忽閃的,心念飛轉:封炎所圖甚大,這次的機會等於是韓士睿自己送上門的,封炎肯定會加以利用。
所以啊,她就不費心謀劃了,累得慌。
她還是沒事在家裏躲躲懶,寫寫字,下下棋得好,再說了,家裏還有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八哥需要她操心呢。
李廷攸一眨不眨地盯著端木緋,臉上露出一抹若有所思。他這個小狐狸表妹從來不會無的放矢,她既然說了,想來是有她的道理……
端木緋被他盯得頭皮發麻,唯恐他惦記上自己問個沒完,幹脆就故意轉移話題道:“攸表哥,你不是去了戶部嗎?現在還適應嗎?”
李廷攸瞬間就是麵色一變,俊朗的臉龐上仿佛是咬了黃連般變得一言難盡。
他好似一下子被打開某個無形的閥門般,開始滔滔不絕地大倒苦水——
說起戶部那些老學究一個個對他和封炎視若無睹,采取三不管,不聞不問不理;
說起他最近為了改革鹽製,讀了一堆前朝和本朝關於鹽製的書籍以及戶部的賬冊,才知道原來大盛朝的鹽鈔製有這麼大的弊端,每年大半鹽鈔都落入宗室勳貴手中轉賣鹽商,以致鹽稅收入每年愈下,去年的鹽稅不足先帝時的五分之一。
說起他覺得端木憲提出的“鹽引製”對邊防軍隊的糧草征集必有大益,然而那些文臣對此視而不見,這“鹽引製”要落到細處,怕是要遇到不少挫折,隻這完善“鹽引製”的步驟就非幾日之功。
總之,路漫漫其修遠兮,書到用時方恨少啊。
李廷攸說著幽幽地長歎一口氣,一副累得快要脫力的樣子。
端木緋一聽就知道李廷攸已經開始稍稍入門了,笑眯眯地隨口說了一句:“攸表哥,要不要我給你出點主意?”
李廷攸眼睛一亮,一雙黑眸如寶石般熠熠生輝,仿佛在說,緋表妹,你也懂鹽製?
端木緋傲嬌地揚了揚下巴,那神情似乎在說,那是當然!
李廷攸能屈能伸,立刻就殷勤地拿過茶壺,給自家小表妹斟酸梅湯。
端木緋抿了一口酸梅湯,算是飲了李廷攸這杯“拜師茶”,侃侃而談地說起了她對“鹽引製”的一些設想:
“攸表哥,有道是‘商人重利’,在試行‘鹽引製’之前,須得先計算好道路遠近與運糧多寡的關係,既要考慮邊防軍隊所納之糧草夠不夠軍需,也要算計好送糧的商人能否從此獲利。這要是無利可圖,哪個商人肯給你幹白工?!”
“攸表哥,在我看來,這‘鹽引製’可分三步,報中、守支、市易,所謂‘報中’……”
“而且啊,不僅僅是軍糧,還有茶葉、馬匹、布帛、銅鐵等也可以用來交換’鹽引’,端看這邊防軍隊缺什麼……”
李廷攸聽得聚精會神,到後來,他幹脆就吩咐丫鬟筆墨伺候,端木緋一邊說,他一邊揮筆如毫地記錄下來。
端木紜笑眯眯地在一旁給端木緋剝葡萄皮,不時地把剝好的葡萄送到端木緋口中,那副寵溺驕傲的樣子仿佛在說,她的妹妹就是聰明,什麼都知道。
端木珩怔怔地看著口若懸河的端木緋,不禁也被她的話語所吸引,認真地思索起可行性,心中歎息:他這個四妹妹啊,又讓他大感意外了!
其實他們國子監的不少學子也曾討論過這“鹽引製”是否可行,有人讚歎,也有人搖頭,畢竟朝堂各方阻撓甚大,還有人試著完善過“鹽引製”,卻還沒他這個四妹妹想得周全,點點滴滴頗有獨到之處。
四妹妹每天不去閨學上課,莫非都是在想這些?端木珩一時心裏又有些複雜,不知道該誇她,還是訓她“不務正業”。
唔,誇要誇,訓也得訓,免得這丫頭飄飄然,愈發不肯去閨學了!
端木緋說著說著就覺得如芒在背,感覺自己又被端木珩惦記上了,心道:難不成大哥又想起檢討書的事了?
等送走了李廷攸後,端木緋就像小烏龜一樣“安分”地縮在了湛清院裏,每天但凡能不能出門,就不出門,連著好幾天,見端木珩沒有找上門來,她才算鬆了口氣,覺得自己又躲過了一劫。
八月底,楓葉漸漸染紅了,到了九月,楓紅如血,從端木家以致整個京城都對接下來的重陽節翹首期待,也包括端木緋。
重陽節,她就又可以見到祖母楚太夫人了。
端木緋在前一夜興奮得大半夜沒睡著,九月初九一大早,就和端木紜一起出京去了千楓山踏秋登高。
千楓山一帶到處是來踏秋的百姓,人山人海,端木緋帶著端木紜熟門熟路地來到了半山腰。
如她所料,楚太夫人如往年一般坐在的望景亭中,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楚太夫人身旁還有一道熟悉的雪色倩影,形容高貴明豔,正是安平長公主。
今日的安平穿著一襲雪色的宮裝,周身除了裙角繡的一片片銀色楓葉和鬢角的楓葉銀箍,沒有一點首飾,素淨的打扮襯托得她美麗的臉龐上透著一絲冷豔。
端木紜和端木緋互相對視了一眼,姐妹倆的臉上露出一絲驚喜之色。
安平和楚太夫人也同樣看到了端木紜和端木緋,安平紅潤的嘴角一勾,鳳眸半眯,笑盈盈地對著姐妹倆招了招手,示意她們過去。
端木緋也趕忙揮了揮手,可愛的小臉上笑容甜美。
楚太夫人來回看著端木緋和安平,眉頭微挑,隨口問了一聲:“殿下,老身瞧您與這端木家的小姑娘感情不錯,莫不是瞧中了她?”
楚太夫人這句話本來隻是調侃地隨口一說,誰想,安平的鳳眸登時就晶晶亮的,嘴角翹得更高了,化去了她臉上的冷豔。
“楚太夫人,”安平轉頭,神色柔和地對著楚太夫人低聲說道:“緋兒委實是聰明又乖巧,再貼心沒有了,本宮是越看越喜歡,恨不得有這麼個女兒才好……”
反正兒媳就是半個女兒,等以後緋兒過門,她一定待她比阿炎還好!
楚太夫人聽著不由忍俊不禁,也聽出了幾分安平的心意來。
是啊!阿炎今天都滿十五歲了,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不過,端木家的這位四姑娘年紀還小,阿炎恐怕還要等上幾年……
楚太夫人抬眼朝漸漸走近的端木緋和端木紜望去,看著她們身後那一片片連綿不絕、紅豔似火的楓林,看著那片火紅與藍天的交界處,似是而非地歎道:“這天也快變了。”
碧藍如洗的天空萬裏無雲,陽光燦爛,那來來往往的人流讓這千楓山看來生機勃勃。
“殿下,楚太夫人。”
端木紜和端木緋姐妹倆走進望景亭後,齊齊地給安平和楚太夫人行了禮,兩個小姑娘剛爬了會兒山,氣息都有些紊亂,兩張如玉的臉頰上染著淡淡的紅霞,看來神采飛揚,人比花嬌。
端木緋笑眯眯地舉起了自己手中的幾盒點心,沾沾自喜地說道:“楚太夫人,我今早又買了錦食記的重陽糕……殿下,我們一起吃吧!”
楚太夫人笑著應了一聲,又吩咐俞嬤嬤給眾人倒了菊花茶,花茶的清香很快就縈繞在涼亭中,安平捧著花茶笑吟吟地說道:“還是本宮有福氣,兩手空空地來,這有吃又有喝的。”
端木緋吃了塊糕點又喝了半杯菊花茶,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身子也暢快了不少,笑著接口道:“殿下,這難得的重陽節,您不覺得還少了點什麼嗎?”
安平怔了怔,脫口道:“重陽當飲重陽酒。”
自己與長公主殿下果然是有默契。端木緋笑了,露出頰畔一對可愛的笑渦,搖頭晃腦地說道:“《西京雜記》載:菊花舒時,並采莖葉,雜黍為釀之,至來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飲焉,故謂之‘菊花酒’。”這菊花酒又稱重陽酒。
端木緋可愛地眨了眨眼,意味深長地說道:“殿下,楚太夫人,您二位回府後,可別忘了喝一杯重陽酒!”今日一早,她就派人把釀了足足一年的菊花酒送去了幾戶相熟的府邸,想必現在酒已經送到了。
安平自然也領會了,轉頭對著楚太夫人笑道:“楚太夫人,看來本宮果然是個有福氣的。”她笑容滿麵地眨了下眼,仿佛在說,本宮這未來兒媳不錯吧?
“殿下自然是個有福的。”楚太夫人溫和地笑了,“令郎如此孝順。”說著,她的目光朝山頂的方向望去,端木緋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也看了過去。
幾丈外一條蜿蜒的石階上,一個長身玉立、著一襲雪色衣袍的少年公子步履輕快地拾級而下,朝望景亭這邊大步流星地走來。
山風習習,少年的衣袍被風吹得肆意飛舞,獵獵作響,讓他看來玉樹臨風,又頗有一種詩文中少年俠客的灑脫不羈。
封炎也看到了坐在涼亭中的端木緋,目光灼灼,卻並不意外。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自從阿辭的雙親過世後,每一年的重陽節阿辭都會與楚太夫人一起來這望景亭中……
想著,封炎心底微微泛起一種痛楚,為他的蓁蓁感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