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天再次環視這間屋子。
不知為何,待在這裏讓他有種莫名的安心,還有這熏香也讓他覺得莫名的熟悉……
肖天的鼻尖又動了動,閉眼細細品味著這熏香的氣味……
不。
他又猛地睜眼,大眼中一片冷然與警覺。
這種安心對他來說,可不好。
他以前是鏢師,後來又被逼做了土匪。
十幾年來,他都習慣於活在危機中。
鏢師過得是在刀口舔血的日子,他有五個師兄弟都死在了外出押鏢時,隻餘下冰冷的屍體被運了回來……
再後來……
想到往事,肖天的瞳孔微縮,看在慵懶的身形緊繃,握了握拳。
太安逸的日子會讓他失去警惕,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還是得趕緊跑路!”肖天喃喃地用唯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自語道。
外麵傳來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跟著,湘妃簾被人從外頭打起,一個八九歲的青衣小廝提著一個紅漆木食盒進來了,笑嗬嗬地說道:“三公子,太夫人特意讓廚房給公子備了宵夜。”
說話的同時,小廝也看到了肖天的坐姿,神情微妙。
楚家是書香門第,府中的公子姑娘哪個不是溫文爾雅,今天之前,小廝簡直不敢想象會有一個楚家公子如此不拘小節。
小廝自是不敢置喙什麼,把食盒拎到了窗邊的如意小方幾前,然後從食盒裏取出了一樣樣熱騰騰的點心,燕窩、山藥棗泥糕和一碗牛乳茯苓霜。
肖天從不委屈自己,一看有宵夜吃就樂了,從窗檻上跳了下來。
他在方幾邊的一把圈椅坐下,翹起了二郎腿,先端起燕窩美滋滋地吃了起來。
他的嘴就沒閑下過,一邊吃,一邊順口問道:“你多大了?這麼小就出來幹活,你爹娘不心疼?”
小廝早就得了楚家二老的囑咐,有問必答,知無不言:“小的剛過了九歲的生辰。小的也不小了,府裏的家生子大都是七八歲就進府辦差,小的妹妹石榴今年八歲,就在九姑娘的院子裏當差呢。”
生怕肖天誤會楚家苛刻,小廝又補充了一句:“其實石榴也就是陪著九姑娘玩耍罷了。”
聽到小廝說起六姑娘,肖天吃燕窩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神色微妙。
按照楚家二老的說法,光是在京城的楚家,他就有十幾個堂兄弟姐妹,再算上老家那邊,以及分居各地的楚氏族人,那就更是數之不盡了。
肖天眼角抽了抽,掩飾地又問了一句:“九姑娘是哪一房的?”
“四房。”小廝立刻就答道,“四老爺和四夫人膝下有五個少爺,就九姑娘這一個嫡女,一向疼若掌上明珠……”
肖天隻是問了一句,可是小廝一說,就說得十分詳盡,把每房有多少公子姑娘都大致說了一遍,最後感慨道:“咱們府也就是長房人丁最單薄。”
“幸好三少爺您回來了……”
“世子和世子夫人要是在天有靈,知道三少爺回來了,肯定很高興!”
才九歲的小廝目光清澈,還未經曆成年人的烏煙瘴氣,神色顯得尤為赤誠。
肖天吃完了一碗燕窩,擦了擦嘴後,又拈起一塊山藥棗泥糕吃了起來,問道:“聽說世子是因為守城戰死的?”
小廝用力地點了下頭:“那時候,隴州總兵戰死,世子爺一介文臣臨危受命,身先士卒地率兵死守臨澤城,與蒲軍膠著了近一個月,即便兵疲馬乏,糧盡援絕,還是寧死不屈。”
“蒲人卑鄙無恥,擒住了世子夫人押於陣前,威逼世子開城門。世子夫人為了不連累世子爺與臨澤城的百姓,自盡於陣前。”
“世子爺率領全城軍民死守了半個月,但是臨澤城還是被破了,那一日,世子爺毅然跳下城牆,殉了城……”
小廝說得微微哽咽,連氣息也有些淩亂起來。
肖天起初隻是隨口一問,聽到這裏,已經入了神。
之前,在公主府時,楚家二老與他說過當年楚庭舒失散的過程,隻不過,他們沒說楚君羨夫婦是怎麼死的,隻大致說了世子夫人葉氏在隴州被蒲人所擒,卻不見楚庭舒,此後楚庭舒便失蹤了。楚家派人去過隴州,發現葉氏身旁的隨行人士全部都死了,直到今日楚家才知道原來乳娘馬氏還活著。
“……”肖天突然覺得口中的山藥棗泥糕也沒那麼甜了。
他三兩下地咽下了手上這塊糕點,又端起了那盅牛乳茯苓霜。
小廝還在繼續說著:“小的爹就是當年在世子身邊服侍的,那會兒,小的爹被世子派去接應世子夫人,反而僥幸撿回了一條命。”
“當年,世子與世子夫人的屍骨都被蒲人扔在了亂葬崗,無人收屍,是小的爹千裏迢迢地從隴州把他們兩位的屍骨背回了京城。那個時候都已經是臘月寒冬了……”
這小廝才十歲而已,當年事發時,還沒出生,這些事他都是聽他老子說的。
想起他爹每每酒醉時,說起這些舊事,時常哭得聲嘶力竭,小廝多少也有幾分感同身受,紅了眼圈。
“……”肖天有些食不知味地吃完手裏的這盅牛乳茯苓霜,心裏沉甸甸的。
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道:“我累了,你先退下吧。”
小廝以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淚光,連連應諾。他把方幾上的點心都收進了食盒裏,就退了出去,道:“三少爺,小的就在外頭守夜,您有什麼事,盡管喚小的。”
肖天心不在焉地應了,去了內室,他既沒脫靴,也沒寬衣,就這麼直接和衣倒在了榻上。
內室中,隻有他一人,寂靜無聲,也讓熏香的味道變得尤其清晰。
肖天驀地又從榻上坐了起來,掃視了周圍一番,然後從一個高腳花幾上拿起一個青花瓷花瓶,把它往香爐上一蓋,隔絕了熏香的氣味。
然後,他又把內室的窗戶都打開了,晚風吹過樹梢,也吹進了屋子,吹散了屋中殘餘的熏香味。
少了那種擾人的氣味後,肖天覺得渾身舒服多了,脫了短靴,又躺回了榻上。
現在還不到兩更天,其實遠遠不到平日裏肖天歇息的時刻,他也並不覺得很累,腦海中還在想著今天的事……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不知不覺中,肖天合眼睡著了。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天晚上,肖天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似乎還很小,需要努力地仰著頭看人,走起來路來搖搖晃晃的。
他緊緊地抓著一個女人的裙子,奶聲奶氣地叫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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