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東莞呼風喚雨六十年,在整個省內隻手遮天,他這輩子造了數不清的孽債,他曾經那樣囂張不可一世,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倒下,他也許一直到被槍決的前一秒也不會知道,他在別人眼中的彌留之際有多麼蒼涼悲哀。
我走出監獄,空曠荒僻的街巷找不到一輛路過的車,我循著記憶中來時的路一步步挪著,說不上沉重,隻是覺得很感慨,莫名的悲傷。
我承歡在秦彪床笫的夜晚還曆曆在目,可是他人就要不在了。
我還是任熙,這樣涼薄又血腥的歲月不曾在我身上我臉上我的眼睛裏留下絲毫痕跡,我親手送走了一個男人,我不知道誰將親手送走我,是嚴汝筠,是別人,或者還是我自己。
我沿著這條寂靜的街道一直走出很遠,走到一片寬闊的廣場,這個季節午後竟然也會驕陽似火,熱得仿佛在每個角落灑下一片金芒,一點不像是春天。
水花四濺的噴泉圍著許多白鴿,白鴿朝著一處高高的西洋建築飛去,棲落在屋簷巨大的明珠上,我逆著陽光看了很久,直到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走到教堂門外。
一個小姑娘回頭叫她媽媽的同時不小心撞在我腿上,她抬起頭看我,沒等我彎腰和她說話她已經很羞澀的跑回去,她拉著一個年輕女人的手指著我身後大聲說,“媽媽,那個叔叔畫的真好看,我還以為鴿子落在他紙上呢。”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轉身看過去,薛止文在教堂對麵被花圃圈起來的的長街口畫畫,畫的正是剛才那群飛向天空的白鴿,他也畫了天主教堂,正在畫女人的背影,而那個背影來自於我。
小女孩被年輕女人抱住,小聲警告她不要吵到叔叔畫畫,薛止文畫到裙擺時忽然有些遺忘,他想抬頭再看一眼,當他觸及到我專注的臉立刻怔住。
我們幾乎異口同聲說了句是你。
我的背影在他筆下很美,那是一種輕飄飄的美,美得仿佛隨時都會離去。
“你沒去上學嗎。”
他放下五顏六色的墨盤,從背包裏抽出一支鉛筆,給畫板換了一張信紙,“我六月份就畢業了。”
我站在一群白鴿中,身上是一束束溫暖的陽光,他盯著我的臉看了許久,忽然問我,“有沒有人給你畫過像。”
我胡編亂造說曾經有個老尼姑要給我畫,可惜我當時臉上長了痘,又怕她久不問紅塵,把我畫成一隻小豬。
他愣了一下,過於清冷的臉孔忽然咧開嘴露出幾顆白牙笑,“寺廟都是騙人,和尚尼姑其實根本不懂佛法,隻知道坑騙香火錢,可還有那麼多人願意相信。”
我將被風吹亂的頭發撫到耳後別住,“可現實裏沒有地方寄托的夢,寺廟裏才有。”
我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他讓我擺好姿勢,我問他做你的模特是不是有報酬。
他問我要什麼報酬,我指了指放在紙張上剛剛畫成的白鴿,“這個送我吧。”
他很狐疑遞到我麵前,“你喜歡我的畫嗎。”
我接過來將那幅畫仔仔細細打量,“我不懂這些風雅的事,但我喜歡純潔和自由。你看這些鴿子,它們有雪白的羽毛,而且都很自由,不論想要飛向哪裏,都能毫不猶豫飛去。而它擁有的東西,是這個社會很多人都不具備的。”
薛止文說其實很多時候我們確實不如一些動物,這是人需要反思的地方。
他非常精細為我畫了兩個小時,每一處細節都沒有放過,即使我嘴角一枚淺淺的梨渦,他也畫得無比傳神而生動。
我們在這段漫長而優雅的時間裏隻有幾次對話,我問他你爸爸很想讓你經營公司,但你卻隻喜歡藝術。
他反問我藝術不好嗎,人活得太現實也太疲累,每天為了金錢和地位而奔波,現在連藝術這塊淨土都要保不住,他隻想做自己喜歡的事,這也錯了嗎。
我盯著他不斷在紙上顫動的手指,笑著說沒有。
傍晚落日第一秒開始下沉,他放下了畫筆,他非常激動像一個得到了最美味糖果的孩子,他想要喊我名字分享他的喜悅,可他卻不知道我叫什麼,他看著我喉嚨哽住,但這些僅僅維持了兩三秒,他神采飛揚問我知道什麼是幸福嗎,就是畫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我隔著遮擋在眼前的淺淺的發絲,看他時隱時現半明半暗的臉,我說恭喜你感到了幸福。
他站在原地捧著那幅畫,他的開心如此純粹又如此簡單。
我們從街口分別已經走出幾米遠,他忽然在背後叫住我,我轉身看他,他臉上笑容在陽光下十分幹淨溫暖,像一枚銜著珍珠的貝殼,使身後廣場上交錯飛舞的白鴿也黯然失色,“謝謝你。”
我覺得好笑,“謝我什麼。”
他想了下,“謝謝你陪我,今天是我最快樂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