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千年之前,夜風比如今清淨許多。
淨澤走在迂回曲折的山路上,不斷告誡自己要從容,要若無其事,要冷靜。然而心中還是一團忐忑。他要去見一個人,凡人而已,卻讓他有些緊張。
黑暗……與他最熟悉的、冥界的黑暗不同,這裏雖然黯淡,卻有散漫的月光偶爾從深密的雲層中灑落。他在半明的月下伸開手掌,手心騰起一團紫色流影。這是他今天為一個魂魄剔除“情”時,在情之碎末中突然出現的口信:“請殿君今晚二更在懷風山頭一見,事關溫蓮。”
流影中又傳出這個聲音,淨澤的心輕輕一顫。溫蓮……第一次相見,是在閻羅寶殿。她容姿絕世,氣態嫻雅,隻看一眼,就讓拂水公淨澤恍然如夢,幾近失態。為什麼沒有早點相見?在他還是高貴的龍子時,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相見……
她比滿月更加完美,不帶一點瑕疵。無論從哪方麵看,她都純潔得無可挑剔。這樣足可以成神的高貴靈魂,卻執意要到人世間輪回。淨澤很好奇,問她原因。
麵對他的疑惑,溫蓮轉過晶瑩白皙的麵龐,臉上不帶一點羞赧,平靜地回答:“因為我沒有‘感情’。我要到人世去學習。”
學習感情,在天界也可以,為什麼一定要去人間受那輪回的苦?
溫蓮說:“天界找不到黑暗的情緒,每個神心中都有一片光明。我不隻要學習美好,也要學習負麵的感情,這樣才能更加懂得‘珍惜’和‘渴望’美好。”說著,她伸出手指,細細數道:“我已經學了很多,但是還不夠。我粗略算過,一個人的一生,不夠我理解全部感情。至少要十次生命的起止,我才能體會各種各樣的感情。”說罷,她向拂水公禮貌地笑笑,投胎去了。
——那時,動情的隻有淨澤一個。溫蓮還沒有學習“愛”。
想到這裏,淨澤歎了口氣,凝神細聽。山巔瀉下一股清泉,細碎的水珠泠泠之間,夾著一段琴音。
是彈琴的人約他相見。淨澤深深呼吸,不慌不忙步向高處。
預言師顏彩夕——冥界曾經想收為官員的女人。關於她的事情,淨澤或多或少聽過一些,知道這是個特立獨行、自由不羈的人。這人該是什麼模樣?看人的時候,一定有堅定不移的目光吧。這樣想著,他走到了山巔。
風推開雲幕,月光讓他看清了鬆下的婦人——滿頭白發,神情自若。
淨澤知道,顏彩夕已經死了,在那個近乎完美、死而無憾的夜晚。她真正的魂魄被關在冥界,等候冥神們結束討論,為她確定最後的處罰。此刻留在此處的,是她事先存留的幻影,法術製作的分身。
她早已知道死後會在冥界靜候處罰,早已知道一切,才會預留如此逼真的分身等著淨澤來交涉,真不簡單。淨澤心神不定時,老婦人撇琴向淨澤躬身行禮,抬頭與他對望時,果真有一雙堅毅的眼睛。都說她這雙眼睛能看透一切,從星宿何時隕落,到飛塵何時輕揚。淨澤對流言不全信,卻也不敢低估了這個女人。
幾句寒暄之後,婦人滿布星霜的臉上忽然勾起一個明了的笑容:“隻怕淨澤大人的抱負決不是‘擅自離開’一會兒吧?”
她果然知道了,知道他要為了溫蓮離開冥界。她想要怎樣?
毫無疑問,今晚等著他的,是一個要挾。
淨澤直直地望進彩夕的眼睛,探究其中的意味。然而預言師的雙眼幽深,藏盡無數秘密,不是他一時能夠看透。
“我要大人幫我在十殿閻君麵前求情——我願在冥界贖罪兩千年。然後,讓我重回這個世間!”白發婦人鏗鏘有力地提出她的條件。
淨澤不禁好奇:“為什麼?”
“我欠別人一個提攜,兩千年之後,他會給我彌補的機會。”她這樣說。
她果真和傳聞中一樣,愛一個人愛得太深,不覺得為他受的苦是多大的痛。
淨澤有點佩服她。他一向不喜歡被人要挾,這次是個例外。淨澤有點羨慕那個讓她為之勇往直前的人——有如此女子對他念念不忘,視生生世世一如這一生一世。
不知他惦念的溫蓮,能否為他而擁有相似的勇氣。
想到這裏,淨澤的心頭化開一片溫柔。在心中晃過溫蓮的身影之後,他願意做一點對別人有益的事情,他決定滿足彩夕的請求。但他不明說。他要看看彩夕值不值得他違規一次。“你為鳳炎報仇,殺戮兩顆星宿,現在又要為他受罰,值得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