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我應該聽從歸塵的建議,不要再去找她。可作為預言師的春霜,是那麼弱小的兔精,陪在她身邊的隻有一對未成氣候的小狐妖。蕪君和娥眉,我那兩位可愛的朋友,遇到一場不幸的變故,從長華草原失去蹤跡。我得知這消息之後,不由自主地立刻動身去探望春霜。
兩隻小狐和一隻野兔並排坐在草原上。風拂動他們的絨毛,他們不為所動。烈日暴曬他們的鼻尖,他們也無動於衷。他們似乎完全沒看到天際翻湧的烏雲,不知道即將有一場暴雨降臨。雨點劈裏啪啦砸下來,我撐起幻化的巨傘,為他們護住周身。
春霜變出少女的樣貌,哀傷更加清晰地凝結在她麵容上。
“如果我提早說出來……”她雙臂抱著蜷縮的膝,臉埋下去,聲音變得含糊不清。我聽得出她在低泣。
“那為什麼不說出來呢?”我心裏確實有點奇怪。“如果是你,應該能夠輕易改變命運。”
春霜用力搖頭。
“犧牲你的家,去維護你的秘密,值得嗎?”我說完之後忽然想到,預言師眼中存在更加廣闊的局麵,可能犧牲隻是為了保存更多。
我換個口吻安慰她,說:“如果讓你做出決定的理由,非常非常重要,那你就不要自責了。”
春霜的雙手緊緊抓著裙子,極力忍著不說話。我輕撫她的背部,希望能幫她停止顫抖。過了好一會兒,她漸漸平靜。
“她明白一切。”春霜有氣無力地呢喃。
我好奇地問:“誰?”
“顏彩夕。”春霜神思飄忽,“她明白一切。這是極其可怕的事。”
她又提起了顏彩夕,我們共同的熟人。我懷著渴望聆聽。
春霜說,在顏彩夕之前,也有數位預言師。他們同樣能夠看透乾坤運作的法則,卻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強大。他們把從天而降的能力視為上天特殊的恩賜,不驕矜,不張揚,恪守本分,循規蹈矩。那時,預言師受到的束縛似乎與後來不同。他們大多長壽,頤享天年,至死不知自己能夠改變上天書寫的命運。
顏彩夕是第一個發現自己有多強大的預言師,是她發現,預言師可以讓自己的意誌淩駕於天意之上,睥睨所謂的命運。
她有能力改變很多事,可她不能正確地判斷應該改變什麼。
她預見罪惡,同時也知道罪惡如何形成,知道是哪裏出了差錯從而造就惡人,知道造就惡人的差錯又是從何處生成,知道生成差錯的源頭之上另有源頭……
她明白一切,於是世事在她眼中不過一個機械轉動的雄渾大局,有些地方健康運作,平安無事,有些地方磨出瑕疵,越走越偏以至於罪惡滔天。人類、妖魔、草木、山河……甚至神明,不過是局中的微塵,被碾碎,同時又摩擦著齒輪。
她同時看著不同的時空,不同的是非觀,不知該信賴哪一個。錯的是這人,又似乎不是這人,他隻是撞上了這個時代,才會步入這種命運,身不由己……況且此時看似錯誤的事,未來又有不同評判。某人眼中該千刀萬剮的家夥,在另一人眼中卻是罪不至死,情有可原。某人心中的善人,是另一人眼中的惡人。此時大逆不道之徒,彼時又是時勢造就的英雄。
人心即是非,如何論對錯?
她成為預言師之後,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卻對判斷對錯的界限產生迷惘,隨之失去信仰。
看穿因果,反而無法判斷是非,洞悉命運,反而不知何去何從。她能夠憑借的,唯有她自己的本心。隻有依靠自己的情感去判斷,說服自己的心,她才能夠堅定平靜,不會困惑。
相信自己的心,她才有行動的氣力與決絕。
很快,她成了隻知道憑一己愛憎,去改寫命運的預言師。最可怕的預言師。
“我在被選中的刹那就明白,我不能做那樣的預言師。”春霜越說越是氣促,幾乎不成聲調。
“我可以看見萬事中的不完美,但傷痕的存在未必沒有緣由。選我成為預言師的力量,賦予我洞察的能力,難道在它之上就沒有更高的存在,刻意設計那些不完美之處,蘊含別的深意嗎?我不想去改變任何事……命運是什麼樣的,自有道理。”
“好的,好的。”我攬住她,試圖讓她溫暖,但沒有起到效果,她在我的臂彎裏抖得更厲害。
“可是很痛!就算知道未來會變好,心仍然很痛。美好存在於那麼遙遠的未來……在我等不到的未來。”少女抽泣著,斷斷續續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也迷惘了,不知道怎樣做才是對。我是不是應該聽從自己的心?不要管那些設計安排,隻要我的心安穩?”
“春霜!”
“到底怎麼樣才能讓我不這麼後悔、不像現在這樣透不過氣?”碎碎念叨的少女,仿佛被蜷縮的身軀擠壓得無法呼吸,謔的站起來,向著迷迷蕩蕩的雨幕用盡力氣大喊:“啊——”
我被她的雙眼驚呆了:兩團滾動的火焰在她眼窩裏燃燒!我跳起來捂住她的眼睛,覺得這樣它們就不會化為灰燼。手心沒有灼熱的感覺,卻有懾人的光穿透我的手掌。看著手掌被光芒映照,宛如透明,我駭得撤回手。
雷聲壓不住她哀傷的呼喊,閃電在她的雙眸前黯然失色。
“預言師!啊,預言師!”在風雨中瘋狂搖擺的草、天際翻滾的烏雲,世間一切霎時感知了這個令人震驚的存在。
“預言師!預言師!”我聽到無數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神仙、妖魔、人類中高明的法師,似乎都在最短的時間裏施展出各自的本事,確定她的位置。敬意、惡意、仰慕、欲望,夾雜在他們的聲音裏,同他們的心聲混成天地間強悍的組曲,鋪天蓋地,席卷草原,圍繞著她此起彼伏。
我不得不承認我在那一刹,生出膽怯,手腳不住寒顫。
“春霜,停下!”
“我明明可以看到,什麼都可以看到……可是看到能怎麼樣呢?如果我什麼也不去改變,看到又能怎麼樣呢?為什麼選擇我?為什麼?因為我懦弱到什麼也不敢改變嗎?”春霜向著天空,或是向著比天空更高、更廣闊的世界大喊,如火的雙眸映亮她悲戚的麵容。
“姐姐!”春空和春星從驚嚇中回神,哇哇哭著撲到她腳邊,“姐姐,不要走,不要死!”他們以為她也遭到雷劫,快要燒死了。
“我……沒有勇氣。”春霜燃燒的眼睛漸漸冷卻,落下溫熱的淚水。“沒有改變任何事的勇氣,也沒有勇氣說出來讓勇者自行挑戰命運!留,我害怕……我畏懼寄宿在我體內的這股力量,畏懼我能夠看到的東西。”
“沒關係,春霜。”我把她攬入懷中,輕拍她的後背,“害怕也沒關係,沒有人說過預言師必須要逞強,勇氣不能夠強求。也許有一天,你會自然而然得到它,在那之前不必自怨自艾。”
我幫她擦掉眼淚,發現她的眼睛起了變化。從此她的雙眸變成腥紅色,仿佛燃燒未盡,又仿佛隨時要泣出血來。我想她執意要讓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睛留下灼傷般的印記,以此懲罰自己。
“春霜,你們必須走了。”我喉嚨幹澀,盡量快速地說,“你的所在之處,被太多力量探知。”
真是奇妙的變化:我從前熱衷於探訪預言師,現在卻不希望有人來探訪她。
春霜作為預言師也許獨一無二,但作為妖魔還有很長的路沒走過。她懂得的法術非常有限,動武和幻惑的成功率也不高,想在麵對威脅時保住自己和弟妹的性命,隻能碰運氣指望對方高抬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