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時白雲長安(1 / 3)

暮春時節,秦王的軍伍儀仗,終於又再巡邊關,重返馬衢城。

秦王尚武,步天教崇黑,三千黑甲軍旌鉞俱張,軍威森嚴地穿過城中大道。秦王黑旆在春日生發的青枝綠葉間迤邐穿行,傲岸附視著在步天軍黑幟下山呼舞拜的芸芸眾生。

邊關民風彪悍,許多人家都有子弟從軍。迎駕百姓們看著雄據邊關,震懾四夷的步天軍怒馬如龍地從城關中穿過,興奮的不能自撥。許多老人熱淚盈眶,指點著黑旗銀旆的秦王儀仗讓孩子們觀看,合掌念佛道:“老天保佑,這幾年該死的危須人都不會來打仗嘍!”又有拖鼻涕孩子爬上坊間樹杈,指著車隊中高聲叫道:“爺爺爺爺,裏麵還有大和尚呢!”

秦王步回辰步下車駕,微微側身,相請五台望海寺高僧海無垢一眾入府。海無垢眾僧合什躬身,道:“秦王禮敬三寶,傳佛邊關,乃是聖德王化,貧僧豈敢僭越?”軍府前眾將早已雁行排開,盔甲鏗鏘軍威喧天,齊刷刷行軍禮道:“躬迎秦王!”

步回辰轉過頭來,眺望雄壯軍府,綿亙不斷的青石城牆巍巍矗立,飄搖招展著自己傲視天下的黑色軍旌。傲岸的玄黑滲入沉幽的碧青之間,慢慢地化作了更遙遠更令人心醉的采涼山色,融合在天地之間。

隨步回辰一道巡行邊關的鍾長源見侄兒神情漠然地遙望天際,有些擔憂地輕咳了一聲。步回辰已經回過神來,向眾將點頭示意,在諸將的簇擁之下,宣赫入鎮邊關軍府。

秦王狩邊,宣化邊民,祭祀先德,親視農桑,閱兵三關,日以繼夜的忙碌不堪。身邊的將領謀臣們雖大多是雄心勃勃,想要作一番威震天下的大事業出來的英傑,但是見自家王駕如此勤政撫民,旰衣宵食到了一百二十分的地步,也各自乍舌。亦有人想要勸慰秦王注意身體,但步回辰如今越發冷峻,整日整夜的不露分毫笑意,再有膽大的,也給他這樣的漠然無情的臉色給嚇回去了。就連惟一敢於不給秦王好臉色看的謝文朔,也不敢在他麵前多呆,端了茶給鍾長源,收了茶盤就跑了。鍾長源氣得罵道:“進門來連個聲都不吭,這小子膽子縱得沒邊了!現下丹丘不在了,老子就打得你——”罵到此地,忽地住了聲,撫了一刻胡子,垂頭自去喝茶。

步回辰不理會他們一老一小的事情,自顧自批示文書。鍾長源坐在一邊,悶啜茶水半日,終於開言道:“阿槎……”聽他沙沙執筆,明白侄兒是不會應聲的,隻得道:“教中事務平息,我也該再到江湖中去轉轉了……”

步回辰筆頭一頓,又開始批寫公文,應道:“侄兒恭送叔父。”鍾長源罵道:“屁!你連裝都不肯裝了?老子好歹是你的長輩——”

步回辰聽而不聞,依舊埋頭寫著案卷。鍾長源看他半晌,歎了口氣,道:“我知道,現下勸你也是沒有用的。不過……你也是個聰明人,總該知道,時間,時間便能衝淡一切……”步回辰一言不發,眼睛餘光看向窗外莽莽蒼蒼的采涼山色,無法抑止地便想起了另外一個人枯坐佛前的五十載滔滔日月。

他在深夜時分,重又走入了沈淵當日所居的院落,那裏重院深鎖,寂寂無人。軍府中人眾雖多,鎮守邊關的袁昌卻有意無意地將這一處院子空置了下來。沈淵在案間亂丟的書冊,隨手塗畫的丹青,閑來消磨的棋譜與雙陸,甚至丹丘然諾攜來的好酒,謝文望背誦的《千字文》,袁昌討教的兵書戰策……都還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原處。仿佛轉側之間,那個青衫微笑的俊秀青年,已經自閣間走出,懶洋洋地倚在了月影朦朧的榻間。

步回辰挑簾入內,沉默地看著床榻間的一抹月華,如水銀般流瀉帳間。一如那時他們情生無限的歡欲河川,滔滔流過活著的人的眼底心間。他伸手掬捧月光,看著它從指縫中漏下,終於隻剩下了滿掌傷痕累累的細紋。

鍾長源又要離教遠行,謝文朔卻執意要在邊關從軍。謝文望夾在哥哥與“爺爺”間,兩頭受窘。他跟隨鍾長源多時,已經愛上了自由自在行走天涯的生活,但卻又舍不得哥哥。他在謝文朔麵前央求幾次,道:“哥哥,鍾爺爺說:你隻要跟著他走,他便把丹丘爺爺沒教完的玩意兒,全都好生指點與你。爺爺說:沒有個好師父,什麼也學不著!”他學舌一般地爬到謝文朔背上,念道:“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謝文朔抖抖肩膀,將他背在背上,一麵往外走,一麵問道:“是公子教你念的?”謝文望點頭道:“爺爺說背不出書不準吃飯的時候。公子說:念這句話就能念飽了——”他咬著手指,看著哥哥道:“公子騙人!念的時候又給我吃棗兒饅頭和雲片糕,是那個才能飽!”

謝文朔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顛著他道:“公子給你吃這麼多好東西,你還說他壞話?”謝文望也天真的笑,又問道:“哥哥,大家都回來了,公子怎麼還不回來?”

謝文朔的目光黯淡下來,將弟弟在邊門處放了下來,道:“袁大哥說:哪裏都找不到公子……”他看著軍府中川流來去的軍將,行行列列崗哨森嚴,兵甲耀日的侍衛,喃喃道:“這麼多人……都找不著了……”

他哄著弟弟出去玩耍,自己也到侍衛房中去當值。此時剛有一隊北門軍衛下值,正在值房中卸甲,興高采烈地吹牛聊天。其間一個身材矮小,生一對老鼠眼睛的家夥嗓門最大,謝文朔認得是不久前投誠的一名新兵,名叫祁老三的。這人別的本事不大,嘴皮子卻利索得緊,又裝了一肚皮的山中神怪故事,因此雖是新進,但在侍衛群中頗有人緣。謝文朔進門之間,他正口沫橫飛地講到熱鬧處:

“……爾班察倒也不是笨蛋,雖然買通了商隊領路,卻始終不放心。我大哥雖然躡到了商隊之中,但是絲毫也不能靠近他們的營帳。哥幾個悄悄說:莫不是在咱們中原弄著了什麼好寶貝,才這樣藏著掖著的?”他一拍大腿,聲震屋瓦,道:“果然叫我們猜著了!”

這一下胃口吊得十足,眾人鴉雀無聲,連謝文朔都支起了耳朵,聽祁老三說道:

“那天他們宿在西嶺山腳,眼看著第二天踱過河去,便到了馬衢與善陽的三不管地界。那蠻子本想連夜踱河,一來尋不著船隻。二來他們在山中提心吊膽地躲了幾日幾夜,也實在頂不住了;因此那日便在河邊宿營,蠻子擺大王架子,住在了一處山岩之下,依山傍水,便是有咱們軍隊巡來,他也立刻就能躲進山嶺之中,或者躡在河灘地裏,便沒人找得著了。

“誰知道,就是因為住在那兒,那天晚上,他們竟惹著了湖中的龍神!”

眾人紛紛大嘩,有人嘲道:“祁老三你滿嘴放屁,我爹,我爺爺,在采涼山中住了幾輩子,從來沒聽說西嶺山腳下的湖裏有什麼龍神!”另一人道:“莫說龍神了,那裏盡發山洪,山魈山鬼都不愛去呢。”謝文朔在一邊聽得,也悄悄地撇了撇嘴。

祁老三最受不得激,一聽眾人嘲他,立刻指天劃地地跳腳道:“你爺爺的才滿嘴虛屁呢。誰不是采涼山裏生長的?老子在那湖裏捉魚摸蝦的時候,你爺爺還跟在老子屁股後頭提簍子呢!”眾人轟堂大笑,有人就嘴裏犯葷道:“那不是龍神,是龍女,祁老三聞過人家的腿根兒香呢。”一幹粗漢頓時熱鬧起來,酸的髒的,說什麼的都有,謝文朔年輕麵嫩,聽得麵紅耳赤,正要躲將出去。卻聽祁老三道:“不是龍女,我大哥說他瞧得清清爽爽的,是個男人。”

眾人盡皆安靜下來,聽祁老三說道:“袁將軍交辦的差使,又是捉蠻子,誰敢怠慢了?那天夜裏本是撒網的好時機,可是蠻子兵也知那時情勢嚴重,因此戒備極嚴,我大哥隻好想著等到了深夜再偷出營地中去報訊。

“到得夜深,大哥見巡哨的士兵過去,連忙鑽出營帳,想悄悄繞過商隊的駱馬群,從後邊林子裏溜走。他正伏在岩壁上爬行,忽然瞧見蠻子帳中有古怪,微微地透出一股白光來,在帳頂一閃而過,煞是好看。定是一件珍貴至極的寶物了。

“蠻子立刻也被驚醒,牛一樣的吼叫起來,擦擦地點著了火把。把我大哥嚇得半死,連忙躡在壁上一動也不敢動。蠻子衛兵們也紛紛鑽出帳來,提刀仗劍地在營地裏跑來跑去。我大哥正以為此番手腳敗露,必定會被砍成肉泥。忽然聽得轟隆隆幾聲,蠻子紮營的河道下麵竟然塌了幾塊石頭下來!”

“山中落岩本是常事,誰知道這一次坍塌卻不同尋常,石頭剛剛落水,一長排水箭忽地劈頭蓋臉地射了出來。好些人都躲閃不及,又在岩上踩滑了腳,撲通撲通地掉下河去,蠻子的營帳也已被湧上岩來的河水浸了大半。

“我大哥知道機不可失,立刻跳下岩壁,乘亂抓起火把,往駱馬群中扔去。駱駝馬匹立刻炸了窩,跳起來團團亂轉。我大哥正要逃走,已被幾個蠻子兵瞧見,立刻揮刀撲了過來。我大哥躲閃不及,隻得閉目待死。卻聽得爾班察一聲怒吼,立時,方才還平靜奔流的河水如山呼海嘯一般,一刹那間,河道間激起了巨浪,卻是作怪,那浪中帶著漫天的金光!”

眾人都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人道:“不……不是說是山洪爆發麼?”祁老三得意道:“山中人都說是山洪爆發,我大哥向袁將軍回稟時也是這般說的。可是他後來苦思冥想了好幾天,才跟我說他確不是瞧花了眼睛,那天沒有月亮,但那金浪卻把四下裏映得分明,連浪中人影浮動也都映照了出來,除蠻子兵之外,確實還有一個似人非人,金光四溢的人形!”他抓了抓頭,道:“我大哥被水衝走的時節,還瞧著爾班察縱在水中,好似要去抓拿那人形袖子一般。可是整條河裏的河水都象是被那道金浪撥弄起來了一般,瞬間就撩得半天來高,一下就將那人形卷了進去。你們說,不是龍神,能有這樣大的神通麼?”

眾人乍舌不已,有人又道:“那你大哥又何以不向袁將軍說?”祁老三搖頭道:“就那一下子,金浪一去,便什麼也瞧不見了。我大哥被水衝了幾十丈遠,才逃得了性命。蠻子兵們也逃得光了,跟袁將軍說了又管什麼用?”眾人想著他們一幹山賊新進投效,又沒辦好差事,確也不敢這般見神見鬼,捕風捉影地瞎說。又有人批他吹牛,道:“這也罷了,你又怎知道龍神是個男人?”祁老三道:“那浪中的人形曾在金光間露出一道青影,衣服式樣,分明是個男子!定是龍神出水化形,爾班察不自量力……”謝文朔聽得“青影”一語,心中忽地一動,怔怔地盯著祁老三,暗自思索不語。

待得第二日間,謝文朔向本隊校尉告了假,自備了行李馬匹,悄悄地離了馬衢城,往采涼山西嶺中去。心中默默念道:“老天保佑,那不是龍神!”

他自幼在山中長大,又兼在邊關從軍操練數月,識得山勢道路。按著昨日向祁老三打聽來的方位,沿著商隊穿行的大小駱道,緊趕慢趕,終於在第三日的午間,到了祁老三所說的西嶺湖邊。

湖邊河道溪流甚多,一發洪水,便在山石上衝出無數深溝淺壑。謝文朔四下尋覓,終於沿著一處倒伏的山林,找到了祁老三所說的岩壁。見岩下河水漫出,衝刷出無數旋渦,他不敢貿然下水,便從行李中尋出繩索等物,又攀折藤蔓,編了一根又長又韌的粗繩,一頭拴在岩間山樹之上,一頭綁在自己腰間。方懸下水去,奮心劃動雙臂,向河中潛去。

河麵雖然平靜,但是河中暗流湧動,卻也駭人。謝文朔連被衝出好幾丈外,雖有繩索拉拽,卻也吃了好幾口水。心知這般亦不是辦法。便又遊回河邊,摸索一刻,探著岸邊盡是嶙峋山石,峻峭河道,想起祁老三說的“河中水箭”,便又深吸一口氣,拉著繩索向下綴去。

剛潛入水中,便覺得水底暗流奔湧,衝得他連轉筋鬥。他生怕岸邊新裂的石鋒磨斷了繩索,摸索著去抓那些刺手石頭,忽地覺得手掌一疼,仿佛被什麼鋒刃劃了個口子,汨汩地流出血來。他小心探摸,隻覺手指所碰之物,並非粗糙峻礪的石塊,倒似鋼鐵之屬。又掏一刻,他肺中氣息已然幹涸,正想上去吸氣,忽覺手中鬆動,連忙狠命拉扯。那物全然不動,他眼冒金星之際,不知哪裏生出一股蠻力,狠命一拉,隻聽劈裏哢啪之聲,一段黑黝黝物件已經被他從山石中撥了出來。

謝文朔離府極是隱密,連小弟都沒有告訴一聲。謝文望轉頭不見了哥哥,頭一日還四下詢問,聽說哥哥告假,隻是癟嘴;第二日心神不寧滿府亂找,第三日間便開始哭咧咧吵著要出城去。鍾長源嚇唬,袁昌哄勸俱不管用,到得第五日間,已經驚動了步回辰。

謝文朔回府之時,已是第六日的黃昏。他應付完袁昌問詢,鍾長源責罵,又好不容易哄好了小弟,終於拖著疲憊的身軀,到了步回辰的內院書房之中。

秦王的內侍們不明白秦王為什麼會突然在闌夜之中,傳見一名小小軍卒,一路上都有人向謝文朔投來驚異的目光。但是謝文朔滿心黯淡,毫不在意秦王聚精會神地瞧著他的焦灼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