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侍郎周進,是範進的恩師。
當年廣東秋闈,要不是周進念在經曆過相似的過往,範進哪會有今日?
老侍郎見滿院子禮品盒子,把範進罵的狗血噴頭。
範進趴在地上,渾身直哆嗦。
山東布政司出了兩個聖人,凡是儒家士大夫主流的年代,曆來的教育都是皇帝的臉麵。如今範進是欽點山東提督學道,這是正德的臉麵,罵他等同於罵皇帝。可周進是恩師,明朝的尊師重道,即便是表麵,胡子涵也是相當認可的。
老侍郎年老體衰,罵的幾乎喘不過氣來,大家誰也不敢多言。
周明鏡本是周進的侄子,他作為晚輩,不便多言,於是給胡屠夫使了眼色。
胡屠夫輩分夠,可覺得自己身份太低。
他忽然覺得兒子很聰明,於是瞄了一個眼神。
可胡排沒理他:你真不嫌事多!
因為知道後來崇禎的教訓,胡排對明朝清流印象不佳。
看周進這副‘義正言辭’的架勢,也是和馬慕君一路人,他懶得觸這眉頭。
“當年你過的什麼日子,殺豬賣肉之徒,下九流不如,也能罵你個狗血噴頭……”
周進罵著罵著就提起了往事,自然觸及了胡屠夫的黑曆史。
胡屠夫不敢有任何怨言,可胡排不樂意了。
不管哪個職業,都是上帝的旨意,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至於明朝怎麼玩,胡子涵也懶得搭理。
想起馬慕君的嘴臉,以及崇禎的教訓,他終於有些看不慣周進的倚老賣老了。
於是他湊近胡梅身邊:“想不想給他解圍?”
自己的老公被當眾大罵,臉上豈能有光?
胡梅雞啄米般地點頭。
“你去出麵說和,讓範進把馬猴臉麵讓給老侍郎。”胡排忍住壞笑,把那盒鹿鞭悄悄遞了過來,“順便把這個送給老侍郎……”
“頂你個肺!”胡梅差點笑出聲來,伸手崩了腦瓜子。
腦殼像是被雞嘴啄了一下,胡排忍不住揉了揉:狗惹的老姐,手勁還挺大!
胡梅知道他喜歡搗亂,一把把他拱開了,湊到胡屠夫身邊:“阿爹,你看……”
她沒說完,胡屠夫也知道什麼意思,隻好湊了上去,小心地拱手:“周侍郎,消消氣,消消氣,都是我身份太……哎,我殺豬賣肉的,汙了文曲星……”
胡子涵本想踢他一腳,想起這是明朝的爹,照腰後就是一拳。
胡屠夫立即住了嘴。
京師大學堂,燕京,輔仁,湘雅等等,前世大學,是西方文化範疇下的概念,和天朝傳統教育有著本質的區別。所有的行業,都是上帝的旨意,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明朝的九流文化,他實在是受不了。
可胡屠夫活了幾十年,思想早已固化,這就是所謂的踹都踹不醒。
孝乃禮教之首,禮部官吏對禮法有著職業敏感,兒子踢老子,周進立即被觸了底線,手指頭從範進的鼻子上,閃電般轉到胡排麵前。
可胡排不是範進,他才不管你什麼來路。
見胡排握了殺豬刀,周明鏡急忙湊了上來,壓低聲音:“阿叔,這裏實在是不像話,您身為侍郎,待的越久,身上粘腥越多啊!”
朱元璋對付貪腐,不惜剝皮囊草。雖然後來不那麼嚴厲了,但曆代皇帝也是三令五申,誰也不可能容忍如此的明目張膽。
院子裏到處是黃金白銀,珍珠美玉,名器名畫,眼下這場景,幾乎誰碰上誰倒黴。範進的官路子到頭了,神仙也救不了。
周進官場閱曆豐富,立即就醒悟了過來。
“哎,老朽這次去南京,本想路過和你敘舊的。”
“都是學生的不是,都是學生的不是,還請恩師恕罪,還請恩師恕罪,恕罪……”
周進捋了捋花白胡子,終於點了點頭。
範進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跟周明鏡一起,恭送老侍郎。
範府的一眾家丁,皆虛驚一場。
時務實等人,幫忙趕跑了賊寇,也順便看了一場老師教育學生的熱鬧。
明朝沒有冰箱,八月的天也熱,酒席擺上了,不能浪費。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胡排衝大家擺手:“開席,開席。”
眾人麵麵相覷。
張依德指了指亂七八糟的禮品盒子:“這……這怎麼辦?”
“等那倭瓜回來,他自己看著……”
“頂你個肺。”胡梅伸手又崩了腦瓜子,轉身瞪著張依德,“還不快收起來。”
張依德急忙帶人收拾禮品盒子。
胡排揉了揉腦殼,衝剩下的人擺手:“今日我請客,大家不用客氣。”
既然是胡大公子發話,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眾人謙讓一番之後,高高興興地上了桌。
明朝婦道的束縛,胡梅平生第一次爭取婦女權利,還受到了強力反擊,受驚著實不小。胡排不便出麵,於是讓胡屠夫去安穩她。
範進和周明鏡送走了周進,開始回屋商量。
胡排好奇,脫開酒席,倚在窗戶下偷聽。
範進摸了摸臉上的殘血,恨得咬牙切齒。他太了解胡梅了,她不可能想出這餿主意,一定是胡排搗的鬼。
可胡排一直都又傻又愣,要不是胡屠夫哀求胡梅說情,範進怕丟自己的臉,根本不可能把他送進範進學院。可是半年不見,昨日剛擺了自己一道,今日又擺了自己一道。這二衷子怎麼突然就聰明了,範進百思不得其解。
周明鏡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胡排這一鬧,正好遂了他的心願。況且這麼一鬧,胡梅的夫人地位比泰山都要穩,胡排家舅的位置也跟著穩了。他也懶得管別人的家事,不住地拿閑話搪塞。
範進感慨了好大一會兒,周明鏡也勸了好大一會兒。
家庭沒有破裂,還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鬧騰,想起兩個孩子,要是胡梅再來一下,那可是真要命了。範進可不是漢武帝,他窮困幾十年,精力早已幹了。萬一兩個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他範家真的就絕了。他哀歎了好大一會兒,最終也隻能自認倒黴了。
周明鏡見範進情緒穩定了,起身拱手;“我這就去,把各家的禮物完璧歸趙。”
“哎,別別別。”範進急忙擺手製止。
周明鏡臉色極為不悅:“這是家叔吩咐的,剛才你不是答應的好好的嗎?”
“哎……”
範進長長歎了口氣,“家師這次就任南京禮部尚書,實則是明升暗降,朝中無人難做官啊!”
這是大實話,周明鏡默然。
範進標準的窮雕絲翻身,朝中隻有周進一個靠山。他雖然深受皇帝信任,欽點山東學道,主管孔孟之地的教育。但誰都知道,正德朱厚照這人根本不靠譜。胡排這麼一鬧,按察使齊強徹底和範進拜拜了。況且還有魯有智、勞樂魚等等,這幫地方勢力和他搗亂。
明朝雖然兩京製,可南京那一套朝廷班子,明顯是備胎。百年後崇禎倒黴時,也沒見有什麼卵用。周進去南京,基本上就指望不上了。
範進雖不知道崇禎,但南京的形勢看的還是很清楚。
他也知道周明鏡深受周進影響,向來看不慣他的所作所為。
他很無奈:“我是窮怕了,你也聽說了,當年嶽丈隻要一見我,就把我罵的狗血噴頭。嶽母見了我,連個正眼也沒有,形同路人。老婆連生了三個孩子,都餓死了。後來實在沒辦法,她隻能帶著小兜兒和小魚兒,時不時去胡家打牙祭,而我和老娘……”
“你雖然聽過我的過往,但沒有親身感受。天天吃紅燒肉的,根本不可能理解吃糠咽菜的。我也不是怪你沒有同情,實則咱們不在一個層次上。哎,成功了,一切都傳奇。不成功,一切都笑話。而對於有了結果的人來說,傳奇和笑話,都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