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乘舟夢日月(1 / 3)

免職重推的詔令下後。

天子下詔嚴斥,以會推七人中有吏部尚書與左都禦史為由,指責吏部“顯屬狥私”,將顧憲成貶官外調。

先是吏部尚書陳有年上疏為顧憲成求情,隨後戶科右給事中盧明諏,兵科右給事中逯中立、禮部郎中何喬遠又分別上疏援救顧憲成。

顧憲成也上疏自辯……吏部銓曹也,非其人不可居於重地,既居於重地不可疑其人。即以專權結黨為嫌,畏縮阻消,自救不暇,則銓曹之輕自臣而始,此臣之罪也。

但是顧憲成上疏及同僚相救,反更被天子視為結黨營私,將顧憲成除籍為民,並在詔書上添了一句‘永不錄用’。

吏部尚書火房。

陳有年坐在堂上與周師爺喝酒。

周師爺見陳有年臉上滿是鬱鬱,不由寬慰道:“東翁,顧叔時之去,也是他自己之故。你不必太介懷了。”

陳有年搖了搖頭道:“顧叔時之才可稱一時……可惜心胸不能容物。”

“老爺,何出此言呢?”

陳有年道:“你可知道革職旨意到時,顧叔時對左右同僚笑稱,廟堂之上寸許轉緩之功千難萬難,怎麼及得水間林下一句講學之效,他此去將效仿林侯官回東林書院講學了。”

“哦?顧叔時竟說這話?”

陳有年點點頭道:“是啊,顧叔時之言乃誅心之言,自己被斥罷了還要扯上林侯官。非要二人一個都回不到朝堂上嗎?”

周師爺道:“這或許就是瑜亮之爭吧!沒有林侯官,以顧叔時之才望,可謂天下士林之領袖,但有林侯官在,他隻能屈居次席吧!”

陳有年笑了笑,一口酒仰頭呡下。

“周兄,你我相知三十年,從當年老夫任刑部主事時,你就跟在我身邊。很多事你都能替我拿主意,而且拿得很好。這一次你還要幫我,替我想一想如何擬定閣臣,既不違上意,也不負百官!”

麵對陳有年如此信任,周師爺有些感動:“老爺,如此我就大膽做主了,現在文選司郎中空缺,陛下的意思是要東翁一人主張。”

“從聖意來看,外臣不能選,致仕大臣不能選,那麼可以推升的大臣也就那麼多了,下麵數過去,不是資曆不足,就是威望不夠,如此下去怕是要濫竽充數了。”

陳有年點點頭,又是一口酒道:“昔日吏部重推,本朝雖有非翰林不入內閣之說,但是畢竟未列成文。但這一道旨意後,吏部堪任官員怕是連推選外臣也不得了,吏部權輕自此而始了。以後未揣摩聖意廷推,就有結黨之嫌,又要我吏部尚書何用?”

周師爺連忙道:“東翁,萬萬不可這麼說啊。”

“還是那句話,你替我拿主意。”

周師爺站起身捏須踱步一陣,然後走到書案邊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名字,然後遞給陳有年道:“老爺,這一次廷推,你將此人列入如何?”

陳有年看了微微變色道:“東翁,此人?”

周師爺問:“東翁,他不是翰林出身嗎?還是當今禮部尚書。”

陳有年道:“不妥,顧叔時極力反對此人入選,若是我將他名字列入,恐怕會背負上一個阿上的名聲,從此以後抬不起頭來。”

周師爺笑著道:“那就再加上一個名字。”

周師爺又在紙條上添了一個名字。

“東翁,此人也是翰林出身,也曾任過禮部尚書啊。”

陳有年容色稍稍舒緩,但仍是遲疑著道:“可是……陛下先前的旨意是,凡致仕官員不可與推啊!”

周師爺笑道:“陛下指得是王山陰,他是致仕閣臣,故是添補閣臣而非起用閣臣,這致仕閣臣不與推,而並非致仕官員不與推。至於此人是致仕,但卻並未出任過閣臣,又有何不可?”

陳有年沉吟了片刻,然後道:“話雖是如此,原先與顧叔時商議時也是意屬於他,怎奈顧叔時執意反對,但今時不同往日萬一再引得聖怒……”

周師爺笑了笑道:“東翁方才不還是惱吏部之權被侵奪一事,所以必須這二人一並與推,前者是王太倉舉薦的,後者則……則是出自天下公論!至於如何選則在於陛下!”

陳有年笑了笑道:“說得好,無論是誰入閣,這份人情本部都是可以用一輩子!”

周師爺略一沉思道:“還是東翁考慮周全,不僅是人情,如此士林公論也會站在老爺這邊的!”

五日後闕左門重推閣臣。

這一日天公不作美,陰霾密布。

山東,河南大水,鬧了洪災。這大旱之後,又遇洪水,可謂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兩省百姓日子過得極苦。

南方也不太平,王自簡在南直隸舉眾起義。

現在眾官員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議論,河南,山東老百姓受災,南方農民的起義,一時都上不了官員們議論的台麵。

百姓受災,農民起義對於朝臣而言已是家常便飯,此事常有,而廷推宰相而不常有。

林材,蕭良有仍是在無人注意的地方聊天說話。

“眾朝臣都是對皇上打回之前廷推重議有所微詞,而對河南大水,南方的民亂卻無人關心,朝廷至此……”蕭良有搖了搖頭。

林材經曆這麼多事,心境早是不同:“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牽涉多少朝臣們榮華富貴,怎可視之等閑。至於百姓們……又有誰能,誰敢替他們說話?”

正說話之間,眾人看去但見禮部尚書羅萬化身著大紅緋袍與一眾官員抵至,此人前呼後擁聲勢不小。

清流官員看見羅萬化前來,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樣子。

他們以往有多厭惡王錫爵,今日就有多厭惡羅萬化,不過誰都明白作為現任禮部尚書羅萬化,手底下自有些門生故吏作為他的班底,你不去逢迎,自有人去逢迎。

而且在廷推閣臣之事上,禮部尚書向來是儲相第一人選,故而上一次顧憲成千方百計也要將羅萬化排斥在吏部推舉之外。

羅萬化站定之後,與簇擁的官員們談笑風生,極為引人注目。這一次廷推,朝堂上下也有不少人意屬於他。從他自信從容的笑意來看,似胸有成竹。

蕭良有,林材對於羅萬化沒有好感,但也沒有惡感。

盡管清流對王錫爵,羅萬化多有批評,但他們明白當政之人誰無人說?在台下說得如何如何天花亂墜,動則指責執政來博取輿論支持,其實換了他們上台又有多少斤兩。

這時候天色愈發陰沉,眼見馬上就要下一場傾盆大雨。若是在這樣下去,怕是廷推未半,眾官員們都要淋成落湯雞了。

正在細想之際,吏部尚書陳有年發話……廷推開始。

似也覺得天氣不好,馬上就要下雨的緣故,吏部也縮短了很多走流程的步驟。

堪任薄也不發了,至於堪任官員的名單,由吏部左侍郎趙參魯一一將官員們履曆姓名念過。

先任禮部尚書林延潮……

聽到這個名字,林材,蕭良有神情都是一鬆,眼底充滿的希望。不過林延潮隻是吏部所提的九名堪任官員中的一人,竟也是其中一人。

萬曆二十二年這一日的廷推,林延潮的名字第一次進入了閣臣的堪任之列。

這個時候,天色卻依然陰沉,望之壓抑異常。

但見趙參魯繼續言道:“現任禮部尚書羅萬化……”

話音剛落,這時候卻見一名官員走上了闕左門下台階。

出此變化,眾人都是一驚,是誰如此失儀。待看對方,不是別人而是禮部尚書羅萬化。

羅萬化並非小臣,絕不會貿然行此越矩行為。

“少宰打攪了!”羅萬化向趙參魯一揖。

趙參魯連忙還禮,他看了一旁陳有年一眼,然後道:“大宗伯,有什麼事可否容後再說?”

但見羅萬化道:“少宰,羅某要退出這一次廷推!”

“大宗伯此言何意?”

陳有年,趙參魯等吏部大臣身子微動。

羅萬化從容地笑了笑,環顧左右朗聲道:“羅某要退出此次推升!”

闕左門下眾官員們都聽清了羅萬化之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蕭良有吃驚之後,看向台階之上的羅萬化。

身為狀元,羅萬化可謂一表人才,但多少年不附權勢,一直被打壓,他的氣度可以用清傲孤高以形容。

“愧對諸公!”羅萬化環揖後,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