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之南,洛水之畔,四通四夷,南蠻無歸。
蕭凡跌跌撞撞穿梭在城南四通市喧囂人群之中,瘦削的身子屢屢撞到行人肩頭,惹來無數白眼與嗬斥,他卻猶然不知。直到經過街角處那間極不起眼的茶寮時,一隻手突然探出,將蕭凡扯了進去,隨即一碗熱氣騰騰的白膏粥擺在了他的麵前,鼻孔裏頓時鑽入了江南稻米獨有的芬芳,而左臉上那塊鐵皮的表麵則在霧氣氤氳中凝結出細細的水珠,很快便與額頭滴落的汗水混成一團,最後,更加入了幾滴渾濁的淚。
“你小子這一大早的就失魂落魄,如今捧著我親手烹製的人間美味又不趕緊享用,是在哭哪門子喪呢?”
茶寮的掌櫃老林很不客氣地往蕭凡的後腦勺上拍去,“啪”的一聲,少年卻依然是一副癡癡呆呆悲戚模樣,頓時令老林倍感詫異。
在整座陽城之中,那些來自南方、被蔑稱為“南蠻”的人,多半定居在茶寮附近的四夷館,他們懷念故園,吃不慣湯餅,喝不慣酪飲,見了羌煮貊炙馬牛羊肉更是皺起眉頭,時常渴望著能夠嚐一口膏粥、品一盞香茗、聞一聞鱸魚膾和蓴菜羹的鮮味,而在整個四通市裏,老林的茶自然極負盛名,但能夠享用到他親手烹製家鄉菜的卻寥寥無幾。
往日裏,蕭凡每每來到茶寮,無不是被揍得鼻青臉腫遍體傷痕。老林原先看不上這樣的憊懶少年,飽食終日無事生非,與陽城之中那些高門子弟無異。後來他才知道,蕭凡可以算得上全城最倒黴也最無辜的孩子。不說別的,單論一點,老林想回南方隨時可以動身,而蕭凡隻要敢邁出城門一步,等待他的結局就隻有一個字——死。
“不對不對,你小子常年被欺負慣了,就像上回飄著鵝毛大雪,你被逼跳進河裏反反複複二十多次,一隻腳都踏進了鬼門關,最後還是我把你撈起來,幾口熱湯下去,嘿,你小子居然又活了!瞧瞧你現在的臉色,如喪考妣,咦,難道是你二叔死了?”
聞得此言,蕭凡渾身一個哆嗦,呆呆看向老林,然後認真地點了點頭,答道:“你說得不錯,他死了,真的死了。”
老林誇張地往後退了幾步,驚疑道:“這也能猜中?哎喲,你小子一定是傷寒發熱,連腦子都糊塗了。不,我也糊塗了,你二叔堂堂一個王爺,又娶了魏國最美的公主,又怎麼會死呢?”
蕭凡臉上浮現出一絲哀痛,喃喃道:“真的死了,他們都死了,都已經死了……”
反複說了十幾遍之後,蕭凡頓了一頓,突然仰頭一口將碗中的白膏粥喝得精光,倏爾用力將碗狠狠地砸向地麵,大聲嚷道:“死了,都死了,我二叔啊,壽陽王蕭瓚啊,還有我的嬸娘啊,丹陽長公主啊,都死了,他們全都死了,通通地都死了……”
老林急忙衝上去捂住蕭凡的嘴巴,剛想嗬斥他胡言亂語,卻瞅見豆大的淚珠,一連串一連串從蕭凡的雙眼之中洶湧而下,無聲的嗚咽與劇烈的顫抖,無不昭示著少年內心情感的波動。老林緩緩放開了自己的手掌,任由蕭凡蹲了下去,盡情宣泄那突如其來的痛與殤。
整整十年了,直到清晨從禦史台走出的那一刻,回想著禦史中尉純屬敷衍的寬慰之言,蕭凡才突然意識到,在整個北方的天空下,自己的的確確是蕭瓚唯一的親人。哪怕在過去的十年裏,這位曾經那麼疼愛自己的叔父,仿佛入魔一般,強加給自己無窮無盡的苦難,但這種血緣上的事實,卻是連堂堂魏國皇帝也改變不了的。
然而,就在昨夜,叔父蕭瓚,卻慘死在他的麵前,甚至那顆血淋淋的人頭,也是“飛”到他的懷裏。蕭凡看得無比清晰,那絕對是蕭瓚的人頭,可當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後,現場卻隻剩下叔父的屍體,首級從此消失不見,哪怕羽林軍的士兵們搜遍了方圓十裏,也難覓蹤影。
禦史台派人將蕭凡帶到了禦史中尉的麵前,同時在場的還有幾位朝廷重臣。整件事蕭凡了解的其實非常有限,看到的與聽到的,他斷斷續續也全都交代出來。最後禦史中尉對他說了幾句寬慰的話語,便讓他離開了禦史台。
蕭凡並不知曉,當他由北往南走到四通市之時,一則傳言就已經如瘟疫一般,迅速引爆了整座陽城。而同樣從那一刻開始,作為傳言的“提供者”,無論願不願意,真實與否,他早已成為千夫所指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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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左衛將軍府中,朱威身著胡服勁裝,霸氣四溢,如過往一般不可一世。然而此刻,他臉上的神情卻更多呈現出氣急敗壞。婢女被嚇得渾身發抖,好不容易才將新鮮的羊酪從盤子裏取出放在桌案上,可朱威卻一把扯過婢女,連同羊酪、盤碗一股腦砸向了跪倒在他麵前的整排親兵首領。隨後猶不解氣的他,反手拔出自己的佩刀,將那名無辜而可憐的婢女砍得鮮血淋漓,眼瞅著一刀劃向頸部,婢女哀叫一聲,很快便已是出氣多進氣少。朱威才示意院中兵士前來將之拖走,神色也稍稍舒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