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凡扶著劇痛的腦袋,好像在許久之前,又仿佛回音尚在耳邊,他聽見了不止一聲的呼喚,有譏誚,有漠然,有不解,更有滿滿惡意,隻是最清晰的那一聲,慈祥而柔美,終於喚回了行將崩潰的靈魂。
睜眼時,入目的光線並不是很強烈,卻能夠將本來就以金黃色為主色調的大殿,渲染得更加富麗堂皇。四周牆壁上精致的浮雕,皆是佛門往生極樂之經典,置身於此,如沐浴佛光普照之中,項日感夢,滿月流光,陽門飾豪眉之象,夜台圖紺發之形,所謂佛國,亦如是也。
然而,當蕭凡拖著酸軟的雙腿踟躕著走了幾步,卻不慎撞上一物,轉身凝視之時,寧靜祥和的場景頓時一掃而空,隻因眼前所見,乃是一口金絲楠木所製而成的棺材。
而這口棺材,卻並非平平置於大殿中央,而是直直立起,棺材中的屍骸,除了緊閉雙眼,其餘就如同一個活人一般,正對著蕭凡,此人正是他已經故去的嬸娘,丹陽長公主元清儀。
蕭凡下意識地驚叫了一聲,整個人也往後連退數步,跌坐在冰冷的蓮花紋磚麵之上,呆呆地瞧著眼前不合常理的棺材。
殿門嘎吱一聲開了一道縫,隨即一個腦袋探了進來,惡狠狠地叱道:“你在鬼哭狼嚎什麼?真是晦氣,大爺我今日在廷尉寺當差當的好好的,就是因為你,後院死了人,然後又被派到這樣的鬼地方看管你。府君為何不早點把你這樣的廢人超度了,也省得我等一同走黴運!”
蕭凡循聲望去,那個腦袋的主人居然還是認識的,盡管由於自己一向不受待見,連帶一般差役也不把他當一回事,但畢竟算得上熟人,蕭凡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朝著殿門直直奔去,口中喊道:“這位大哥,為何我們會在此處?你先讓我出去,這殿裏古怪得很!”
差役理都不理,徑直把門關上,鎖起,蕭凡在裏邊撞在門上,哎喲一聲跌了回去,旋即不顧疼痛又再度爬了起來,用力拍打著大門,請求將他放出。
差役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進來,依然是惡聲惡氣:“呸!有本事你把門撞開自己出來,不然就乖乖呆在裏頭等死吧!府君有令,將你先關在這登極殿中,為長公主殿下守靈。他老人家已經前往丞相府,會同三司,定你死罪,我勸你還是省點力氣吧!百無一用的窩囊廢!”
蕭凡聞言更是心急如焚,連拍帶打,甚至真的用自己瘦削的身軀去撞擊殿門,然而,直到他筋疲力盡癱坐在地上,外頭也沒有再傳來任何聲音。
連手指頭都酸痛到動不了的蕭凡背靠在殿門之上,呆呆望著大殿中央的公主靈柩,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起了昨夜至今所遭遇的一幕幕。
叔父身首分離,嬸娘懸梁自盡,禦史中尉硬說自己指控了左衛將軍,左衛將軍卻死在前來找尋自己的中途,廷尉寺連環血案,自己被關入大殿等死……
任憑蕭凡想破了腦袋,隻能感覺到隱隱之中有人推著自己走入一連串事件裏,最後來到無路可退的死胡同中,卻根本不明白,這一切的真正目的何在,自己又該如何脫身。想到最後,蕭凡不由仰天一聲長嘯,一切心酸、委屈和憤懣,都投入到這份宣泄的情感裏。
長期的離群索居,讓蕭凡的性格變得有些孤僻和古怪,但這隻是表麵上給人的觀感,他唯一的朋友老林早就看得分明,在骨子裏,蕭凡始終是一名善良而樂觀的少年。
而這份善良與樂觀,隻他因心中總有不改的信念,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尋找到幼年印象中最疼愛自己的阿娘。而到了那個時候,他希望站在阿娘麵前的自己,依然如嬰兒初生那般純粹,依然是一個值得阿娘疼愛的兒子。
然而,此時此刻,蕭凡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慮乃至絕望之中,隻因過去十年間,無論怎樣痛苦,卻從無性命之憂,而如今,他即將被剝奪走的,卻是活下去的權利,這也就意味著,如果不能闖過這道鬼門關,他將永遠不可能再見到親愛的阿娘。
何人害我?
究竟是何人害我?
為什麼偏偏選中的人又是我?
我隻不過想在夾縫之中卑微地活過這一生,臨死前能夠見一見自己的至親之人,難道這樣的願望也要被無情擊碎嗎?
多年來,已經極少落淚的蕭凡,終於讓那鹹中帶苦的氣味,徹徹底底浸濕了自己陳舊寒酸的衣襟。
北朝魏曆142年,三月初二,屬於這一日的最後一絲餘暉,被天際的烏雲吞噬殆盡,未曾點亮絲毫燭火的登極殿,也失去了滿堂佛光,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就在蕭凡自覺身陷地獄之刻,一道聲音卻驀然從停放靈柩的位置傳來,令其頭皮炸裂,毛骨悚然!
“你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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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心事重重地回到茶寮,剛想推門之際,被夕陽映照的門板上,卻多出了兩道陰影。他愣了一愣,回頭一看,竟是兩名穿著打扮相似甚至模樣都相仿、以前在陽城中從未碰過麵的年輕人。
居前的那位畢恭畢敬地向老林作揖行禮,臉上的笑容和煦如沐春風:“老人家,小生蘇令,身後這位是舍弟蘇青,自南方遠道而來,冒昧叨擾,隻想請一杯清茶消渴,解一解思鄉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