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兩個俱是冰冷的神色,整間房裏氣氛怪異極了。
秦珂穿著喜服,衣色紅得刺目。這一身繁複厚重的衣服裹在身上,連帶著鳳冠沉重壓得她身上也燥熱,頭皮也發緊。
她看著秦容遠,他今天穿一身黑中帶紅的袍服,也是肅正的裝扮,表情卻毫無嫁妹妹的喜色。一關係到他的權勢,連好哥哥的樣子都不屑偽裝了嗎?
秦珂諷刺一笑,盯著他的目光裏都是恨色︰“我真是不想再做秦大人的妹妹了,親妹妹又如何,還不是你趨炎附勢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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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珂不願意見他,他站了一會兒還是走了。
秦容遠獨自坐在書房中,慢慢地把手中的紙團在手中,用力一攥。
未幹的墨跡蹭在手心,他垂眼看了一會兒,覺得心裏亂成一片。又忍不住想起那天秦珂紅紅的眼框和不敢置信的雙眼。
他曾經討厭她,恨不得她死在自己手裏。
現在卻可笑地心軟了。
薊王人雖然傻,想法卻不容易變。他執意要娶麵都未曾見過一麵的秦珂,這也是聖上所樂意見到的。秦容遠清楚自己手中權勢膨脹,聖上最忌諱朝中結黨營私,生怕他和哪一個皇子大臣站成同盟。而薊王被排除在繼位人選之外,秦家與薊王府結親,並不會構成什麼威脅。
這時候書房門被人敲響,吉管事聲音隔著門板依舊能聽出其中的急促顫抖︰“大人,小姐不見了!長青也不見了……”
秦容遠站起身,繞過書架拉開房門,聲音裏都是怒氣,沉聲說︰“那還不派人去追?”
迎親的隊伍很快就要到秦府了。秦容遠回到房中,重新坐在了椅子上,他眼睛盯著案上的宣紙,很久都沒有動。然後才像是突然回神,走出了書房門就直直往秦珂的園子走。
大步穿過重重回廊,冬日幹枯的花枝從廊上垂落,秦珂的院子裏一到夏天都是各色的花團,在日光中蜿蜒生長,如今隻剩滿眼蕭瑟。
他走到房門口,用力將門推開。
屋子裏香爐還在嫋嫋地冒著細細的煙氣,香味滿室。床沿處居然坐著一個身穿喜服的人,蓋頭嚴嚴實實地蓋著,左手搭右手放在膝頭,十分乖巧。
他自然以為是李代桃僵。腦袋裏亂亂的,根本想不到吉管事剛才都說了些什麼。而此刻吉管事還未回府,他又在書房停留了半天,這個假冒的新娘居然比府中任何一個人都淡定。
秦容遠抿著嘴,一臉緊繃的怒意。他幾步走上前,猛地把蓋頭掀起來。
意外的是,等蓋頭扯掉握在手裏,卻並不是秦容遠所料想的那樣,看到的竟還是秦珂那張帶笑的臉。
他慢慢放下了手。
秦珂坐在床上,笑得又嬌又美,但是眼裏都是諷刺之意,“怎麼?哥哥不願意把我嫁出去了?”
她的夾裙上大片的金色繡紋,臉上的妝也還完整,唇色嫣紅,眉眼妖冶。
秦容遠看著她,半天都沒有言語。
吉管事發現秦珂不見了的時候,受傷昏迷的侍衛已經躺了滿院。
時間如此短,就算跑也根本跑不了多遠。但當吉管事帶人追到長青時,長青身邊卻並無秦珂。他用自己將他們引開,將秦珂藏在了城中某一處角落。
弓箭威脅之下,長青沒有反抗。他很快被拖回府中,關入刑房受刑。不過打得再狠,長青依舊一句話也不肯透露。
吉管事到秦珂的院子裏尋秦容遠。他邁進了房門,走到秦容遠麵前附耳低聲稟報消息。
秦珂和長青確實已經跑出了府,長青前腳不顧生死地跑出去引開追捕的人,秦珂後腳就偷偷回來了。她也清楚長青將會有的下場,笑了一聲,秦容遠聞聲看向她。
她雖然在笑,但是看得出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聲音和緩又帶著孤注一擲的狠戾︰“讓我看到長青沒事,我才會活著嫁進他們薊王府。”
秦容遠眼底卷起震怒,強壓下來,冷著調子說︰“阿珂,他一個下人,能給你什麼?我當初就不該提拔他,養大了他的心,如今連小姐也敢覬覦。”
聽了他的話,秦珂輕輕緩緩地一笑,神情溫柔得不可思議︰“不是他覬覦我,是我覬覦他。”
長青一開始就不曾動心,不得不陪在她身邊。是她纏著他,終於讓他有了一些七情六欲。
秦珂以性命作為要挾,秦容遠不能不應。他帶著她到刑房時,長青已經受過了刑,倚靠在牆邊,上身密布著流血的傷口。
他正垂著眼眸,沒什麼表情地等死。突然看見一雙大紅繡鞋邁入視線中,裙擺微微挨著翹起的鞋頭,上頭花鳥圖案精致。
忍著劇痛,他遲疑著抬起臉。
隔著他恍惚的目光和滿眼驚痛,秦珂微微一笑。“你真是傻死了,能和你跑掉固然很好,留下一個,另一個又怎麼能走得心安理得呢?”
“為什麼……回來?”長青臉上也帶了血跡,勉強開口就扯動了傷口。他笑容既悲且苦,看著秦珂這張豔麗非常的臉,掙紮著要去抓她的裙角。
而秦珂後退一步,最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當著他的麵,慢慢地,把蓋頭重新蓋回自己的頭上。
大紅色的綢布蓋住了視線,她看不見長青的表情,卻能聽到他掙紮時鐵鏈撞擊的脆響,頓了一會兒,輕聲說︰“走吧。”
秦容遠偏過頭,秦珂小小的手搭在他腕上。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的傷心。
長青幾乎要站起身來,但立刻就被幾人撲過來壓製住。他看著秦珂漸遠的背影,想到被鞭打到幾乎失去意識的時候,輾轉在眼前的那張臉。
會笑得促狹也會笑得開懷,會不耐煩地皺眉,也會口是心非地關切。
無論是拿著鞭子還是為他包紮傷口,她的一顰一笑,都在眼前,也都在心上。
趁著夜色。
殷月竹打暈刑房門口看守的人,他來時身法詭異,輕手輕腳地撬開鎖。
府中秦容遠喝得大醉,他身手其實很好,隻是比不得長青,但論躲藏隱匿的身法卻少有敵手。
他推開門,提著袍擺向裏走,皂靴踏過染血的地麵,慢慢踏進刑房之中。
刑房昏暗,血腥氣味濃重,他站在刑房裏滿臉都是嫌棄。走到長青麵前,隻見長青被一副鐵鏈捆住了肩臂,低垂著頭,黑發半擋著蒼白的臉。
身上血跡還未幹,一條染血的鞭子隨意地丟在地上。鞭子像是被血水浸透了一樣,紅中帶黑。
殷月竹想幸災樂禍地笑一聲,但還記得上次險些被掐死的經曆,心有餘悸地收斂了表情。
他並沒有靠得太近,長青狼狽又淒慘,唯恐自己被蹭髒了衣裳。
看了長青一會兒,開口說:“長青,你再不投誠,可就要死了啊。”但遲遲無人應聲,他幾乎要以為長青已經被打死了。
審視著長青身上的傷,想他傷得這麼重,怕是爬起來都困難,更別說走出這刑房了。
也不知道靜了多久,本來無聲無息的人緩緩動了一下。說話時嗓子啞得厲害。
“你的主上……是誰?”長青終於出聲,但聲音太低太弱,殷月竹忍不住湊近了去聽。也顧不得嫌棄他滿身血汙。
挨近長青的臉,殷月竹說:“你我為太子做事多年,難不成你當真是一點記憶都不剩?”長青身手明明還如當年,怎麼偏偏記憶沒的這麼幹淨。
太子?長青輕輕笑起來。
太子看著坐穩了東宮之位,雖然勤勉,但體弱多病。朝中大臣們中有一些是覺得他早晚要死,還有一些是盼著他早點死。
殷月竹繼續說:“太子和我說過,你並非真正的長青,真正的長青早在七年前就死了。”
秦家小姐秦珂幼年落水瀕死時被長青救下,但長青不知怎麼沒能立刻回到岸上,結果淹死在了池子裏。
殷月竹從薊王口中得知的“真相”,是原本的長青死於水中,如今的長青就頂替了他的身份生活在秦府。如何頂替的,又為什麼沒有被懷疑,太子卻沒有告訴他。他當然也不敢多問,即便還是雲裏霧裏不知其中關竅,卻也堅信太子所言。
可他沒想到長青的反應居然還是如此平淡,他說過的這些話似乎並不會使他有一絲一毫的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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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王府處處張燈結彩,天已經很黑了,但喜房外頭懸著的燈籠裏還燃著火,火光透過紗羅,投射出紅豔豔的光影來。
房中的秦珂早自行扯下了蓋頭。她把所有的侍女打發出門,洗掉了臉上厚重的妝容,重新坐回床上。身上嫁衣似乎要與床上的紅帳子和被褥融為一體,她端正地坐著,麵無懼色。
聽到開門的聲音,反射性地看過去。
薊王真是有個好樣貌,五官精致,眉長且濃黑。鼻骨秀挺,皮膚比女兒家還細膩。鋪天蓋地的紅色,連帶著他身上的喜服一起襯得他麵色也不那麼蒼白。
可惜的是眼底有些虛浮之色,嘴角下垂,顏值直接掉落了一個檔次。因為喝了酒,顴骨上像是擦了層胭脂,整個人看起來又弱又蠢。
高且粗的紅燭才燃了一些,燭淚堆積下落。秦珂眼裏似乎都盛了細碎的光,薊王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些愣。很快,他扯了下領口,不自在地低下眼,半天才吞咽了一下。
喉嚨有些發幹。他又抬頭看秦珂,隔著不遠能很清楚地看見,秦珂臉上沒有笑,更沒有出嫁女子該有的羞澀。
早聽說秦家小姐跋扈陰毒,嫁給從未謀麵的自己怕是不甘心的很吧!他在心裏無奈地笑了,一直都清楚秦小姐並不是什麼善人,他不想毀了好姑娘的婚事,本以為以秦家小姐的名聲,出嫁都困難。正好他娶了,對他們兩個都沒有壞處。
但他沒料到,秦小姐與貼身侍衛有了私情。他如今也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人了。
喜房之外,看到薊王慢慢合上了喜房的門,太子遠遠站著,臉上帶著怪異的笑。
他和長青來自科技高速發展的未來。
世界範圍內有無數個經過篩選的係統測試者進入公用世界。但很多人也因為種種原因選擇停留在了某一個世界裏,或是為權、或是為情、或隻是貪圖虛擬世界的榮華富貴、順遂人生。
他和長青都是攻略者。本以他們自己深知所處世界隻是無數數據拚湊的“幻境”,不可能像早期測試者一樣貪戀其中的人和事。
偏偏長青為情、他為權勢,他們兩人在第一個世界就放棄了離開的機會。長青在攻略中動了真感情,最後他以自己作為npc,改寫了所有廢棄係統的數據。並且在適當的時間點關閉自己的係統,抹去所有的記憶,甘心淪為一個劇情人物。
而他,渴望從東宮之位攀上帝座,自然也不願離開。
雖然在這個世界裏無限循環,記憶一次次被清空,他對權勢的渴望卻始終如一。
太子很容易就能猜到,這個世界,長青又是為誰而來。
秦家小姐,秦珂。
——
冬生的身子控製不住地抖了一下,但她還是慢慢地展開手中的羅裙,小姐最喜歡穿這一件,但出嫁時帶走的一切衣物都是全新的,這裙子就留在了府裏。
她收拾屋子時,也不知道想了什麼,趁人不察偷偷私藏了這件衣服。小姐不肯帶她一起嫁去薊王府,也許是知道她一直為秦大人做事,並沒有多少忠心可言。
這樣正好,她也並不想離開秦府,離開大人。
好像是被控製住了手腳,冬生不由自主地換上了這件羅裙,然後站到銅鏡前。
她低下頭,衣擺下露出的鞋履是很淡的粉色,上麵隻有簡單的斜紋裝飾。和小姐腳上的那雙鞋尖高高翹起、有著大團花紋的絹鞋完全不同。
冬生又忍不住仔細打量著銅鏡裏的自己。
銅鏡裏的她梳著雲髻,烏黑的發色,髻上沒有任何頭飾點綴。她服侍小姐多年,早年小姐喜歡繁複的發髻、精致昂貴的頭飾,但這兩年小姐一般都會做這樣簡單的打扮。
她摸了摸臉,自己眉色太淺,而小姐眉如遠山,尤其眉色最佳,濃又漸長漸淡。她的唇太薄,一抿連唇線也快看不見了,色又寡淡,像是常年覆了一層霜氣。而小姐的唇形姣好,豐滿小巧。
她的下巴太尖俏,而小姐的下巴……她又細細回想。
好像也尖尖小小的,卻不會顯得刻薄,微微揚起就會帶出漂亮的頸線,格外引人憐惜。
冬生愣愣看了一會兒鏡中自己不怎麼清晰的倒影,看了很久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猛地移開了視線。
冬生這一張臉其實是不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