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談笑風生,各人俱是彬彬有禮,極盡恭維慶賀之能,可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算計。
孔丘離開魯國已有十四年,輾轉衛、宋、楚、齊、晉等諸國,每到一處,都備受禮遇,其聖人之名早已遠播天下,然而諸國俱是禮敬有加,卻無人敢於重用。
如今重回魯國,季孫肥本想借著他的名聲,宣揚自家的寬厚仁義之道,但並未想過將他抬得太高,以免再如當年般翻臉不認人,罵起三桓來,言辭如刀,毀人聲譽,真是比千軍萬馬還要厲害。
孔丘如今一心惦記著孫奕之所說的那些龜甲,壓根無心再參與到這些勾心鬥角的政事中去,對那些人口不對心的恭維並未放在心上,隻想著應付過這場宴席,對魯公和季孫肥的邀請婉言謝絕,隻說自己如今年邁體衰,實在無力出仕,回鄉隻為修書養老,並無他念。
他如此一說,在座的人十之八九都安下心來。
如今雖是季孫肥執政,可還是三桓並立,季孫氏經過艾陵之戰,人望高漲,又借此迎回孔丘,寬容仁厚之名更是被門客宣揚得沸沸揚揚。然而實際上,季孫肥並不想孔丘回來指指點點,借助他的聲名給自己造勢不錯,可若是請回個指手畫腳的老師就麻煩了。
好在孔丘如此知情識趣,並未要求回朝從政,去修書教學,對他而言,真是最好不過,皆大歡喜。
季孫肥安下心來,熱情地向孔丘敬了幾杯酒,又讓人在魯公的賞賜上加厚了幾分,並言明,其中一處宅院,是贈予孔丘為府,並言明魯國藏書,皆可任由他保管借讀,亦可讓孔門弟子抄錄整理,以求流傳後世。
這等足以揚名天下之事,不單季孫氏樂意做,叔孫氏和孟孫氏此刻也放下了昔日恩怨,樂得錦上添花,也都承諾捐出家中藏書以供孔丘研習整理。
彼時所有經文書籍,皆用竹簡抄錄編卷,識文斷字者大多為世家貴族,平民百姓和奴隸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識得,家中更是難得有書可藏。天下藏書最多之處,本在周王室,然而當初周王室動蕩,被犬戎攻入國都,焚毀王宮,許多典籍書卷都被付諸一炬,反倒不如當年周公所處的魯國藏書保存的完整。
魯國的藏書,大多是周王室保存的各種經文史錄副本,當初諸侯分封,各國都有史官,記載諸侯言行及大小國事,定期送往周王室封藏,周公代掌朝政時,便將這些資料都讓人謄抄了一份,送往魯國保存,也幸虧如此,才留下了相對完整的周禮之道和諸國史料。
竹簡抄錄不易,保存更是無比繁瑣,翻閱過多,還容易造成損壞,故而無論是周王室還是魯國,這藏書室都不對尋常人開放,唯有得到國君許可,方可借閱。
孔丘曾經前去周都洛邑,為得就是周王室的藏書。後來他在魯國任職司空時,也曾看過不少魯國保存的藏書,隻時那時候他忙於政務,一心想要將魯國打造成他心目中的禮儀之邦,無暇安心修書,直至此刻,拋開過去的執念,方才發覺,唯有讀書修書授徒,方是他此生最大的成就所在。
這場宴席當真是賓主盡歡,三家家主都敬過孔丘,不但提出要派門下子弟要拜孔丘為師,還捐助不少財物糧食,以助好學的寒門子弟,孔丘倒未推卻,他除了弟子們的束脩供奉之外,也別無收入,這些年在外遊曆之時,做過諸侯王公的座上貴賓,也經曆過在陳蔡邊境斷糧數日之苦,對於錢財已不似從前那般視若無物。
當年冉有曾在季孫氏封地為宰,頗有理財天分,不單重視農耕,還扶持商貿,短短兩三年間便讓季孫氏封地收入增長數倍,卻被孔丘斥為見利忘義,與民爭利,不得不辭去官職,閉門思過。
經曆了十幾年的遊曆,見識了各地的民生民情,上至王侯將相,下至平民奴隸,無不以衣食為先,孔丘方才感慨道,“百年前管子曾言,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齊國富國強兵,方有稱霸之基。”
自此,孔丘再不言行商之事,對於旁人贈予的財物,也不再堅持拒絕,反而在學生和百姓眼中,更為和藹親近了許多,令他感悟良多。
孫奕之以弟子之禮隨侍孔丘身旁,並未表露自己的身份,陪著孔丘出席過魯公宴請之後,便送他前往季孫氏提供的宅院安置。這宅院是冉有親自安排人打掃裝飾,早在他們回來之前,從家具器物,被褥鋪蓋,侍女奴仆,一應俱全,連門上掛著的匾額上,也寫好了“孔府”二字,就算他們兩手空空而來,亦可住的舒適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