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場春秋大夢。
起碼他現在還沒有發現這是一場夢。
夢裏很荒蕪。
到處留白。
遠山勾勒著無邊無垠的花海,隱約可見花樹下有人在折花煮酒。
走近了看,就能看到那坐在樹下的男人的臉了。此人半邊側臉隱著繁複勾紋,從鬢角至頸項,一路攀附向下,沒進平整領口。這一副邪魅狂狷的妝容,很想讓人將其剝開臉皮看看此人骨頭縫裏是不是浸著水。
那半邊的勾紋像是哪位天工繪就的絕筆。
一麵花海,一麵勾紋。
溫如美玉,戾如惡鬼。
他危險的眯起眼,隻因眼前這人除卻半麵臉的繁複花紋,便落了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麵容。他現在特別想撕裂眼前人的麵具,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一隻手還未抬起來,便看見眼前人像是遭了什麼極大的痛楚,倏地眉頭緊蹙,滿臉無措。
男人猛然揮手,一把將案牘上的酒和花都揮落在地。他看著此人神智盡失地,咬牙切齒的在叫:”嶽沉岸,嶽沉岸,嶽沉岸!”
他聽得頭疼,便想張口讓男人閉嘴,奈何半晌也出不了一個聲。隻見那人喃喃半天,又瘋癲的哭了起來:”啊對了,我才是嶽沉岸。”
沉岸沉岸。
永無回頭是岸。
男人瘋癲的不知想到什麼,無意識將吹落肩頭的白花撚了撚,忽爾又笑了。
男人原本就生得溫潤朗朗,此刻笑得睛風暖雪,半張瞼上的怖人勾紋像水墨般漸次隱去,雙麵的惡鬼便隱作了一塊羊脂墨玉,整個人就像是哪座山上折了杜若來尋檀郎的山鬼。
他終於不耐煩了,咬牙問道:“你到底是誰??"
男人抬起眼看他,輕笑著道:“我是嶽沉岸。”
他就突然覺得自己控製心神的一張琴,啪地斷了弦。正愣愣地分不清到底誰才是誰,眼前突然一片電光火石,一白光破空而入,周遭像是紙搭的戲台般潰然崩塌。
……
猛然睜開了眼。
顧雲依正坐在輪椅上守在他床榻前,她似乎聽出他呼吸的急促,將手中的濕毛巾拿走了,問,“你醒了嗎?”
四野如是。
仍是天色如潑墨的黑。
他抬眼望向外麵,隻見明月高懸,應當是晚上三更的時分,他感覺到身上的雲錦棉被,顧雲依也正揉著從他額上取走的濕毛巾。
這個夜太溫柔,杜鵑花也很香。
他突然有些想要落淚。
但他並沒有,良久,他啞聲問:“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裏?沒有去睡覺嗎?”
顧雲依淡淡的說,“你忘記我眼瞎了嗎,我看不見東西,所以對夜晚白天也沒什麼好區分的,剛才閑著無聊想出門來透一口氣,突然聽到你在房間裏的動靜了,猜想著你應該是得了病,就冒昧的進來了。”
說著容易,可是他卻看到了顧雲依衣衫上的泥土灰塵,還有滿屋子的狼藉,應該是她看不見而撞到了不少東西,再仔細看就能看到她手腕和臉頰處都帶了擦傷痕跡。
自己何德何能呢。
他感覺喉嚨有些發苦,“我這是老毛病了,過一段時間就會想起很久以前的事,看不開就會陷入魘魔裏難以掙脫,沒什麼的,就像一場小的風寒。”
顧雲依皺起眉,“這是病,你為何不治?”
“有病才能證明我活著。”他說,“你不知道我活了多久,我活到我都在懷疑我是不是已經死了的地步了,如果沒有災痛,我怕我會真的分不清生死。”
這是一種和所有人想的都截然相反的概念,她不是特別理解,“無論是皇親國戚或者尋常百姓,都應該做過長生不老的夢,即便不能長生不老,人也都是貪生怕死,想著盡量多活一段時日的,你怎麼會和別人剛好相反呢?活的久了,看的多了,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可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死去,也是好事嗎?”
顧雲依沒有說話。
這世界上沒人能做到真正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雖然不是特別理解男人口中的活太久活膩了的意思,卻知道做什麼事都應該往開心的方向去想,“那你既然活夠了,為什麼不願結束這一切?”
“不甘心。”他長歎了聲,咬牙道,“我為了永生做了這麼多,怎麼甘心放棄現下?”
顧雲依無奈搖頭。
“我不懂什麼叫值得,什麼叫不甘,但是若我是你的話,我不會為了任何事或者任何執念,而草率窩囊的過一生。”
大辰皇城風起雲湧。
又出了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