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實驗事故,將藥劑師恩維的臉變得麵目全非。
她是老恩菲爾德的第三位妻子,給這一家生了兩個男娃,分別是四兄弟裏的老三,還有年紀最小的幺子。
生完孩子以後,恩維女士老得特別快,她沒那個心思去關注孩兒們的幼年教育,為了和衰老對抗,一頭紮進了魔藥實驗裏。
她本想煉製一種叫做“十六馬克迷迭香”的駐顏魔藥,功效與幻形魔藥相似,其中最關鍵的魔術觸媒是魔狼的頜發毛皮,也是火曜日的值日神,與帶來勝利與死亡的戰神提爾一體兩麵,傳聞中,誰能拿到提爾的神劍,誰就能逢戰必勝。
她好不容易弄到了珍貴的觸媒道具,但她的兩個兒子非常注重家族傳統,恩菲爾德老爺子是個戰士,孩兒們也希望得到戰士的殊榮。
沒有戰爭怎麼辦?
隻有戰神的觸媒能滿足他們了。
於是,這故事變成了事故。
老三和幺子偷偷將魔狼的毛發換成了野狗的皮毛。恩維媽媽拿到了假材料,煉出來的也是假藥,抹上臉,吞進肚。她一頭柔軟的紅發變成了粗糲的黑毛,原本吹彈可破的肌膚變得像鬥牛犬一樣滿是皺褶,鼻子也跟著前凸,臉上身上染了白癜風一樣的斑點,變得醜陋不堪,幾乎要變成像尼福爾海姆的野蠻人那樣白。
她能怎麼辦呢?
三娃跪下,隻知道磕頭。
幺娃笑嘻嘻的,一個勁地道歉,卻沒有半點自責的意思。
老爺喊來家丁,帶上銅鐧,不論是跪下的,還是不肯跪的,都打四十棍,僅此而已。
她得知真相,隻敢唏噓,不想追責。
她也不能殺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
她隻是個女人,隻是個沒有權勢,在西大陸不能大聲聲張自己魔術師身份的女人。
她太難了。
恩維深愛著丈夫,盡管他們相差二十來歲,每次看見自己與丈夫愛情的結晶,她就能吞下所有的怒火。
在下人眼裏,這位三姨太是個神秘又美麗的魔術師。
在情敵眼中,這位小妹妹是強而有力的遺產競爭者。
在恩維心中,她隻是個寡言少語,毀容失寵的小妾。
她從恩菲爾德莊園的東翼祖屋搬去種植園,圈了一塊地,用來種藥材,默默無聞地給丈夫煉製魔藥,試圖治愈丈夫的心髒病。
下人們私底下議論紛紛,認為三姨太想通過魔藥實驗恢複正常,實際上,恩維隻是想給丈夫治病而已。
就在這天晚上。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草藥園外的煉金桌前,她像往常一樣,等著侍女來拿藥,她將凝神香和丹參劑分裝成兩個包裹,一個外用,一個內服。
試劑瓶和燒杯裏盛著對心血管軟化有好處的首烏甜豆漿,她找不到合適的碗,她怕新來的侍女手腳笨拙,也怕這些雞賊的下人會偷偷把鮮甜的糖漿喝掉,又給老爺換其他來路不明的怪藥——畢竟她自己的兒子都能幹出來這種缺德事,何況是這些下人。
她想著,要不要做個新食盒,給食盒加一把鎖,隻有老爺能打開這把鎖。
——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
馬車來了。
恩維女士套著寒衣,大兜帽遮住了她醜陋的麵容,她站直了身子,還在奇怪今天來拿藥的下人為何如此勤快,來得也太早了。
她內心的疑惑很快就消失了。
她看見大夫人家的車夫。
她還看見馬車裏的貴客,是貝塔和兩個東國人。
她最後看見,車鬥貨廂裏,一顆顆人頭碼得整整齊齊。
裏邊有她與老爺愛情的結晶,有那個不成器的幺子的腦袋。
恩維一點兒也不生氣,甚至感覺有點好笑。
她想,自己的寶貝兒子就這麼死了,和殺人犯的死法差不多。
原本她還覺著,這個幺子從小心腸歹毒,應該能活得久一點,至少得像個惡業滔天的大反派一樣,像劇院裏演的那樣,活到故事的最後。
但她還是哭了。
哭了大概十來秒,落下的眼淚順著臉上皺褶的皮膚溝壑淌進嘴裏,嗚咽著,緊接著擦幹淨,免得淚水掉進燒杯,影響了甜漿的口感。
然後她就沒事兒了。
心疼完了,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是嗎?
——她不會覺得自己可憐,她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反倒有種解脫的感覺,以後往山上送的藥少了一份,閑餘的時間變多了,這算好事。
——不要奇怪這個母親為什麼能如此冷漠麻木,因為她的心很小,願望也很少,隻能裝下一個老爺,從不是個患得患失的女人。
她像是例行公事,喊住了貝塔的車馬。
貝塔先生拉開簾布,應了一句。
“媽媽,有什麼事情嗎?”
陳小伍和阿明先生跟著走下馬車,從貝塔的稱呼來看,兩人意識到這是恩菲爾德家的一位太太,紛紛行禮問好。
恩維女士將藥塞到貝塔手裏,對這個大兒子視如己出。
——她曉得,隻要對孩子好,老爺就會對她好。
她極盡卑微,語氣慎重,又苦口婆心地勸解著:“這是今天的藥,你看好它,別讓下人偷了,你自己也不要調換,它隻對心髒好。是給老爺的,千萬別自己偷偷用了。”
貝塔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三娘。
他知道,整個莊園上下,可能隻有三娘對父親大人是真心的。
車馬的貨廂裏,還留著幺弟的腦袋。
他拿走藥,心中想著。
——要告訴三娘嗎?
——紙是包不住火的,就這麼說出去嗎?
——三娘是個魔術師,會殺了我嗎?
貝塔先生閉著眼搖了搖頭,他去看三娘藏在鬥篷裏的眼睛。
心裏感歎著——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滿是血絲,疲累而安靜,像是溫良的鹿,是謙遜的牛羊,不知道恨和痛苦為何物的眼神。
貝塔做了個深呼吸。
“媽媽,幺弟死了。”
聽到幺娃的死訊時,恩維女士沒什麼反應。
就像是聽見家裏來客,宰了一頭牛宴請賓客的消息。
她隻是淡淡地囑咐著。
“先不要告訴老爺,老爺聽了對心髒不好。”
貝塔點點頭,將藥送到車夫手裏,囑托車夫往貨廂遞,千萬別讓血浸到裏邊。
恩維女士爬上車架,往馬車裏鑽。
貝塔問:“你要去看看幺弟的腦袋?”
恩維女士一拍手,像是想起了什麼,趕忙從馬車上翻下,將燒杯下小爐子的火給滅了。重新爬上車架,坐在車廂的小皮椅上。
“我不看腦袋,看了心煩意亂的。對身體沒好處。死了就死了,我曉得,他早晚會死。今天,我想去見見老爺。”
貝塔這才鬆了一口氣。
又問:“媽媽想見父親大人,為什麼選今天這個日子呢?什麼時候都能見呀。”
恩維女士像狗一樣,嗅著馬車裏的手性分子的味道,嗅見魂威的蹤跡。
她盯著陳小伍,盯上阿明,最後盯住阿明腰上的槍。
“槍響了,就有人死,有人死,就有人哭,有人哭,就得說心裏話,我有很多心裏話憋在心裏,以前我和老爺說,老爺不愛聽。臉壞了以後,就和樹說,和燒杯說,和向日葵說。我的孩子死了,是你殺的,我隻怕老爺也讓你殺了,得盯著你。”
貝塔尷尬地笑出聲。
“我才不會害父親大人呐!這回我請了東國的煉丹師來,能治好父親大人的病!”
恩維女士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她激動地渾身發抖,幾乎要給陳小伍跪下。
“你能治好老爺?”
陳小伍直言不諱:“是的,能治好。”
恩維女士又問:“怎麼治好?什麼原理?是魔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