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談判將本傑明的人生變得麵目全非。
他是森萊斯王國的帝王。
是先王的私生子,母親是東國人。他有一頭黑色直發,眼睛的顏色是西陸南方人種的綠色,像貓眼石一樣。
在南方諸國,流落民間的王子絕沒有可能登上王位。本傑明能夠觸及王權的方法隻有一個,僅僅隻有一個。
找到他人生中需要跪拜的權勢與力量,然後跪下去。
——僅此而已。
彼時彼刻。
他與亞米特蘭的一位外交官坐在一張談判桌前。
他向異國人雙膝一軟,用洋運渡口的租界條約來俯首乞憐,要當個賣國賊。
外交使館的大街上,有一百多具學生的屍體。
屍體蓋著森萊斯的曙光旭日旗。
使館的桌上,有兩把槍。
一把黑色,柯爾特公司的六連發圓銅彈獵鹿手槍,殺畜牲幹淨利落。
一把白色,雷明頓公司的小口徑硬尖彈左輪手槍,對盔甲特別有效。
外交官的姓叫亞美利。
亞美利讓本傑明選一把喜歡的拿走。
這兩把槍,白色的用來決鬥,黑色的用來殺人。
“有什麼區別嗎?”本傑明問,“本質上它們可以用來幹同一件事,隻看使用者的心願。”
亞美利解釋道:“區別在於扣下扳機時,這種行為是否正義。鋼芯尖彈在決鬥中扮演著打破盔甲的角色,如果有人在神聖又不容欺騙的決鬥裏偷偷穿上了鐵鎧,它就能戳穿說謊人的心髒。而圓頭子彈在命中獵物時會四散崩裂,在柔軟的體組織中變成破片,產生翻滾效應,讓生物肌理和髒器變得四分五裂,像脆弱的雪花一樣裂開。”
本傑明聽了亞美利的話。“我選白色的。”
亞美利問:“你想和我決鬥?”
本傑明將白槍放回桌上。“那我選黑色的。”
亞美利又問:“你隻想打獵?”
本傑明點頭。“我隻想打獵。”
他選擇黑色的獵鹿手槍,搖身一變,變成了森萊斯的君王。
沒人見過他的真實麵貌,也沒有人知道森萊斯王國的至高王權握在誰手裏。
本傑明和亞米特蘭的影子議會在暗中操縱著整個森萊斯。
——他選擇了獵鹿槍,那麼代表這位新王已經將臣民當做畜生看,選擇的是一條不義之路。
——他別無選擇,談判桌上除此以外,隻剩一把決鬥用的轉輪槍,就算他想在亞美利麵前耍花招,用謊言的鎧甲來偽裝,來保護自己,也會被一顆無情的鋼芯彈頭奪走性命。
……
……
此時此刻。本傑明穿著一身紅大衣。它本來是黑色,但已經被血漿染紅。和他的頭發一樣。
寂寥潮熱的山野走道,繚亂紛落的月桂花下。
他麵前放著一張談判桌。桌子的用料非常講究,人骨和馬骨混作一塊,像是經受過液壓機床的摧殘,和血肉壓成一條條結實牢靠的桌腿。
桌麵蒙了一層皮質,頭發成了桌布的縫線,桌上擺著保溫瓶,瓶子裏裝著桂花釀,除了這瓶酒以外還有不少雜物。
橡皮泥和鉛筆,銀幣和森萊斯本國的橙黃色陽光紙鈔,由花城出版社修訂改編的漫畫,名字叫《騎士與風車》,原作者名叫大衛。
——沒錯,就是那個大衛,死在伍德槍下的大衛。
還有一條半熟的橡膠輪胎,在工廠的流水線草草加工的半成品。
半盒鐵釘,一瓶深紅色指甲油,兩捆鋼絲線材。
還有更多的,更多的說不出名字的雜貨。
本傑明坐在椅子上,椅子的材料和桌子保持一致。
看得出來,他在家裝選材方麵的品位非常獨特。
與此同時,這位皇帝身邊的山野道路中,散落著許許多多屍體。
這些屍體大多是參賽選手,身上的傷口用恐怖詭異來形容毫不為過,缺胳膊少腿是常態,最慘的那個渾身的骨頭變形粉碎,已經不能辨認出男女,甚至無法辨認出這位可憐人和可憐馬的區別,算人畜不分。
空氣中飄揚著血和月桂花混雜在一塊的異味。
本傑明安靜地坐在山道中央,翻開一頁頁染血的漫畫書。
他看上去非常年輕,手上的腕表指針指向下午四點。
他的體態健康,從大衣的襯衫裏襟裏,能看見胸腹的肌肉線條,他的嘴唇很厚,鼻梁高挺,碧綠的瞳孔和一頭東國黑發叫髒血染紅,像極了南方人種。
黑漆漆的皮褲胯兜裏,藏著兩把槍,一把黑色,一把白色。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大桌對麵坐著一位南國土著。
看上去像本分老實的農戶,搓著手,揉著粗硬堅韌的手指甲。一副做賊心虛,恐懼害怕的樣子。
本傑明每翻開一頁漫畫,農戶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怕死。
——他不想死,不想像他的馬一樣,死的不明不白。
——他害怕這個奇怪的男人,害怕這本漫畫書。
——如果這男人把書看完,會不會接著殺人?
——如果這本狗屎漫畫惹人家不開心了,自己會不會跟著遭殃?
這一切都讓農戶的心陷進未知與悲慟的絕望境地之中。
本傑明翻開下一頁,全神貫注地咀嚼著故事情節。
老農戶咽著唾沫,要看清楚倒置的繪畫文本,讀得別扭,看得心慌。
突然,本傑明先生從書頁中取出了兩支酒杯。
對,就是這個形容詞。
——他從漫畫書裏,像變魔術一樣取出了酒杯。
是兩支透著粉嫩光澤,像錳石獨有的粉色寶石一樣的高腳杯。
農戶瞪大了眼睛,張著嘴,不知如何是好。
本傑明將杯子推向農戶,把酒倒滿。
桂花釀的氣味透著腥甜,黃澄澄的酒液在透明的粉色酒杯裏,像極了太陽的顏色。
農戶問:“你要殺我?還是想灌醉我?”
本傑明說:“我想殺你,你早就死了。”
農戶絞盡腦汁,拚盡全力想留下自己一條狗命。
他笑嘻嘻地打著馬虎眼。“那你就是想把我灌醉了,我保證!絕對不會把今天看見的說出去。”
本傑明又說:“你今天看見什麼了?”
“在千金馬賽!在西斯萊哲丘陵通向庫庫鎮的山道裏!”農戶先是扯著嗓門,又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說:“有一群騎士,他們不遵守騎士禮節,用槍互相攻擊,為了獎金械鬥比槍,全死了!一個不剩!”
本傑明問:“你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農戶猛點頭:“這可是我的看家本領!”
本傑明又問:“那我是什麼人?”
農戶諂媚地形容著:“是我的恩人!是大恩人!多虧有了恩人您,我才能從這些狗屎騎士的手裏活下來。”
本傑明將胯兜裏的兩把槍扔上桌。
“選一把你喜歡的。”
農戶疑惑,留有警惕之心。“恩人還要送我東西?”
本傑明說:“不,黑的用來殺人,白的用來決鬥。”
農戶渾身激靈,心生寒意。
“我不會殺人,也不會決鬥呀!我可不像這些狗屎騎士,我不是那種人!恩人!你可千萬別把我和他們……”
本傑明指著槍,無情打斷:“選。”
農戶的手伸向白槍。
本傑明問:“你想決鬥?”
農戶頸椎都搖出鬆骨頭的聲音了。又摸向黑槍。
本傑明問:“你想殺人?”
農戶想了想。
“我得活下去……”
本傑明鼓掌。“說得好!”
農戶跟著附和:“恩人也覺得我說得好?”
本傑明喝酒:“對!”
農戶跟著喝酒:“那可不,誰想決鬥呐?誰願意麵對槍口呢?誰不想手裏捏著槍,朝手無寸鐵的人開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