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程的第二天正午。
從南到北,森萊斯的十六個大省,每一個家庭都變得麵目全非。
家中的青壯年男丁為了一個黃金夢,提前踏上一條遍布荊棘與危機的道路。
短短的一天之內,騎士競賽的傷亡數字就超過了兩千餘人。
——可能我們對這個冰冷的數字不太了解。用具體一點的方法來表達吧。
一個死去的男丁,代表一戶人家辛苦養育了二十來年的主要勞動力。他的家庭身份是兒子,是父親。在賽場上,他或多或少有兩三個後勤人員,為他配備馬匹和糧食,安排旅店住宿,更換馬具和槍支。
兩千多人的傷亡隻是表麵數字,幕後牽連著數萬人的生計,乃至各行各業的永久損失。
這麼說來,這種比賽很像戰爭。
——是的,它本來就是戰爭的前奏曲。
戰爭是不會講規矩的,所以千金馬賽中的所有規矩都是一紙空文。
如此高的傷亡率,讓每個鄉鎮大城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戶換上了孝服.
哭得最傷心的,是失兒喪父的親人。
笑得最開心的,是倒賣棺材的遊商。
以上是肉眼能見的【傷口】。
肉眼看不見的傷害還在慢慢醞釀。
千金馬賽中有來自各國各地的選手,他們或多或少有部分人死在森萊斯境內,外交使館在收到屍體時,一張張公文通告如何寫,如何做,租界的民怨該如何填平。
——這一切,都把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推上了風口浪尖。
有人可能會問了。
這場比賽是針對列儂王國的一次戰術演習。
北約將森萊斯變成了一把槍,而森萊斯的皇帝是本傑明。
為什麼本傑明殺起騎士來,比任何人都要狠厲,比任何參賽者下手都要快?!每次下手,動輒數十人上百人的殺!
如果人都被他殺光了?哪裏來的馬前卒?又從哪裏找來替死鬼?
金子不是在他身上嗎?
他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在第二天正午。
失去親人的民眾已經揭曉了一部分答案。
就在馬賽如火如荼的後半程,太陽高懸於天際。
巴克斯的花都大橋上,悲慟的人群從一片片碎屍中找到兒女的遺體,將它們勉強拚湊成完整的形狀。
民眾絕對想不到,這一切都是皇帝的手筆。
他們私下議論紛紛,對這場荒謬絕倫的比賽深惡痛絕,看著恐怖至極的凶殺現場,對高人一等的魔術師畏懼驚顫。
恐懼了。
恐懼到極點了!
接下來有什麼?
有憤怒!
憤怒之後呢?
會做什麼?
當然是做力所能及的事。
——可是普通人能做什麼呢?
他們開始自發遊行,質疑馬賽的合法性。
許多年輕的壯丁沒來得及爬上馬背,就被家人拉去田裏加班。
征兵處的招牌都讓人給砸碎了,掛上避戰怯戰的標語。
地方駐軍找地主老爺征糧屯田,老爺和管家死了兒子,宴請賓客發喪時酒都不夠用了,說什麼報效祖國?談什麼買官賣官?
在野的魔術師老爺紛紛退到農鄉郊野的私人別墅裏,不敢進城一步,科研院的工作也丟了,為軍工廠流水線準備的技術人員臨時落跑。
隻在短短的一天裏,報紙上華美莊嚴的黃金巨山,變成了一幅幅血肉模糊的凶殺現場。
這就是本傑明的槍聲。
此時此刻,他順著溫熱的洋流,一路飄到了內海西岸的一個小漁村。
他喚出附身的神靈,召出魂威。
那是一個莊嚴肅穆頭戴王冠的神像虛影。
虛影體表披著金玉甲片,宛如征戰疆場威風凜凜的將軍。
魂威的真名,叫做【偽王】。
手性分子的特質,是改變物質的體積,改變的方式則是“對折”。
這就是本傑明先生內心的恐懼,心靈的弱點。
他向亞米特蘭的外交官對折膝蓋,跪了下來,將領土對折,出讓租界,換到了王位。
他一路步行到漁村灘頭,頭骨骨裂的後遺症開始發作。
【偽王】的雙手一直在撫摸著他的額骨,試圖改變骨骼的體積,將骨頭重新拚合,把暗傷填平,身體中殘留的彈片也一個個縮小打折,盡量讓它們遠離血管。
衣服上的彈孔恢複如初,本傑明對自身魂威特質的運用出神入化,精密度堪比手術刀,縫線重組的功夫爐火純青。
可是大腦的損傷是不可逆的,人體的任何器官都能通過分裂增殖重獲新生,但腦組織不行。
本傑明受了黒德爾·阿明那一拳,血液湧入腦袋的瞬間,衝擊力帶來的腦震蕩和溢血已經讓他的生命走上了一條無回之路。
此時此刻,他的四肢已經開始不停指揮。從頭顱中傳來劇烈的偏頭痛,整個左半邊身體開始出現偏癱前兆的麻木感。
“咳……”
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從嘴裏吐出帶血的彈片,肉身中殘留的鋼鐵終於排出體外。
他扒著農家漁民的院牆,走到大院裏,看見一排排風幹的鹹魚肉,餓得頭昏眼花,饑不擇食。抓走鹹魚幹一陣猛啃。
漁家的小女娃聽見聲音,跑了出來。
皇帝癱坐在水泥坪裏,就這麼看著這個小姑娘。
女娃娃手裏拿著撮箕和打年糕用的木槌,眼神中透著好奇和警惕,臉上很幹淨,身上髒兮兮。穿著一條碎花裙子,陽光照在她的眼睛裏,像是藏著一萬顆星星。
皇帝咬著腥鹹的魚肉,把骨頭和刺一塊吞下肚。
女娃娃唯唯諾諾地問。
“你是……你是壞人嗎?是小偷?”
皇帝從包裏拿出錢和糖。
“選一個吧。選個你喜歡的,算我買你家的東西。”
女娃湊到皇帝跟前,選了錢。
皇帝問:“為什麼選它?你不喜歡糖?”
“我喜歡……”女娃看糖果的眼神有不舍,“但是爸爸不喜歡。”
皇帝又問:“你的爸爸呢?”
女娃說:“爸爸為了錢,天天往外邊跑,也不肯出海了。要騎馬去打壞人,他說他賺到錢了就會回來,你能多給點兒嗎?多給點兒錢,我喊媽媽去郵局給爸爸寫信,我們家有錢了,爸爸就會回來了!”
皇帝揉著女娃的腦袋,從兜裏多拿了兩個銀幣,遞給對方。
“隻有這麼多了,小朋友,天上不會掉金子,和你媽媽好好過日子吧。”
他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身體卻像是一灘泥,兩條腿打著顫,怎麼說也不肯工作。
女娃使足力氣,要把這個奇怪的阿叔扶起來。
這個時候,從漁家的廚房跑出來一個農婦,不由分說大聲喝罵著,尖叫著,拿著雞毛撣子抽打著皇帝和女娃,把女娃領回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