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出之條中,最狠的一條就是無後哇!
麵對大臣們的嘰嘰喳喳,熙熙攘攘,陳間和陳璘則異常沉默,他們看著跪在那裏的陳德娣,心裏無限欣慰地想,這一招計用的極好,自請廢後,給了自己台階,亦給了皇上台階,皇上一心要扶婉貴妃當皇後,你擋了皇上的眼,如今你願意讓位,皇上隻會順了台階,而不會為難你。
殷玄確實會順下這個台階,原本昨戚虜沒在壽德宮搜到那個香包罪證,殷玄還在愁如何再找到這麼好的機會,如今她自請廢後,倒省了他很多麻煩。
幾乎毫無懸念的,殷玄點頭同意了,他:“準。”
不問原因,不問理由,也不跟她虛偽客氣、一來二往,很幹脆利索地丟了一個‘準’字。
這讓大臣們一時都很難接受,覺得皇上太薄情了,又想到皇上如今把婉貴妃寵的無法無,這陳皇後一走,那不就是婉貴妃上台?曆來朝堂大臣們都對那些迷惑皇上的女子們極不待見,臨到聶青婉和殷玄這裏,也是一樣。
大臣們心裏堵著不滿,但又不敢,眼神頻頻地往李公謹身上瞟,沒直接在臉上寫:“你快出去阻止皇上。”
李公謹隻當自己看不見。
他是言官不假,可他卻不言皇上的這種事情,再了,是皇後自請廢後的,不是皇上廢的,他出去什麼?對皇上,皇後腦抽了,讓皇上權當沒聽見?他自己腦抽了才會去這種話呢。
再者,上一回受陳亥的鼓動,去禦書房進言,皇上給出的那一番話已經讓李公謹深刻意識到,婉貴妃於皇上,那是不可觸的逆鱗。
李公謹眼觀鼻鼻觀心,站那裏不動。
華圖也不動,隻一雙眼睛落在陳德娣身上,若有所思,片刻後他又去看陳間和陳璘,發現他二人在麵對陳德娣自請廢後這件事上居然表現的無動於衷,華圖就越發疑惑了,再聯想到今日陳津沒來上朝,陳建興借維持南街秩序為由也沒來金鑾殿,還有前幾陳亥摔傷辭官…如此種種,似乎都在傳達著一種訊息——陳府要退離朝堂了。
華圖也曾為王,也曾玩轉權謀,玩轉帝王術,這麼一看,三兩下就全明白了,他不動聲色,立定不動。
殷玄了那個‘準’字後,跪在大殿中間的陳德娣肩膀很幅度地抖了抖,可沒來由的重重地在內心裏鬆了一口氣,她沒謝恩的話,隻眼睛抬起來,看向高位上的殷玄。
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遙遠了,還是她從來沒真正看進過他的眼底,以至於她此刻看他,如此的朦朧和不真實。她想,這三年來,她是活在現實裏呢,還是活在夢裏呢?
還沒想明白,殷玄已經讓隨海去傳喚了兩個宮女進來,去摘陳德娣頭上的鳳冠,脫陳德娣身上的鳳袍。
陳德娣蒼白著臉站起身,張開手臂,任由宮女們摘去她的富貴伽衣。
當衣服一點一點從身上剝離的時候,當鳳冠一點一點從頭上拿開的時候,她眼中含淚,可神情平靜,她想,她輸的不是能力,而是運,她不是上選中的幸運兒,所以她成了被遺棄的那一個,她忍著淚,不流,身子亦站的挺直,不屈。
這一刻的大臣們看著她,內心戚戚,縱然殷玄心冷似鐵,薄情寡義,此刻看著陳德娣,也不由得輕握緊了五指,他眸色幽深,無人能滲入其中窺到一點兒他的情緒,直到陳德娣身上的鳳袍和頭上的鳳冠剝離殆盡,他才沉聲一句:“你走吧。”
陳德娣站在那裏,周圍大臣們全都沉默無聲地看著她,她臉色蒼白,印著滿身蒼白的裏衣,愈發顯得蒼白羸弱,她薄唇顫了顫,費力地啟唇道:“皇上,你能抱抱我嗎?”
這個要求在這裏提出來,在她褪下了鳳袍之後提出來,無疑是大不敬的。
陳間和陳璘眉頭都跟著蹙起來,大臣們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回應這句話,全都木著一張臉站在那裏。
殷玄神情不動,從陳德娣跪地自請廢後到她的鳳袍和鳳冠被剝離到現在,他的臉上都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不忍和憐惜,那張英俊到無與倫比也薄情到無與倫比的臉上一派麵無表情,他看著她,目色冷毅,一聲不吭。
這樣的沉默遠比他出拒絕的話更讓人難堪和痛苦,殘忍和無情。
終於在這一刻,陳德娣隱忍的眼淚掉了下來,她忽地仰起頭,告訴自己不許哭,來的從容,去的也該從容,來的風光,去的時候,也應該要風風光光的。
縱然她不再是皇後,可她還是陳家姐。
縱然陳家無兵無權無官無職了,可她也不能丟了陳家人的風骨,辱沒了她三哥的威名。
陳德娣狠狠吸一口氣,將眼淚拚命壓下,她低下頭,又往地上跪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皇上萬安,民女告退。”
殷玄抿緊薄唇,抬手揮了一下。
陳德娣撣起裏衣,站起身,挺了挺背,堅定地往門外邁了去。
陳德娣離開之後,金鑾殿裏有好一陣子都陷在無盡沉默裏,廢後原本是一件大的事情,可此刻卻看上去極為簡單,就那麼一句‘無後為大自請廢後’,就那麼一句‘準’,這事兒就妥妥的被定型了。
大臣們一時回不過神兒,隻感覺眨眼之間他們的皇後就沒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這大概是史上最快的一次廢後。
大臣們一時呆呆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不約而同的看向帝王座上的皇帝。
殷玄表情很淡,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似乎剛剛失去了一個皇後的人不是他,而是別人似的,他還抬頭衝著眾大臣們風平浪靜地問了一嘴:“剛朝議進行到哪裏了?”
眾大臣們內心戚戚焉,見皇上如此薄情,他們著實不知道該什麼好了,皇後是陳家人,皇後在自請廢後的時候陳間和陳璘都沒有一句話,整一個木樁似的杵在那裏不動,那他們又何必多此一舉,幫別人去打抱不平進而惹惱皇上呢?
大臣們也不話,剛宮女們褪去了陳德娣的鳳袍和鳳冠後又走了,此刻金鑾殿還是肅穆的金鑾殿。
大臣們紛紛整整臉色,重新把心思放在朝議上麵。
華圖力挺殷玄,不管殷玄對別的女子多薄情,至少他現在對自己的女兒十分用情,華圖也深知陳德娣一走,那個後位毫無懸疑就是自己女兒的,雖華圖並不貪圖富貴,在原綏晉北國坐擁江山那麼多年,他什麼榮華富貴沒有享受過?臨到老了,家國被滅,榮華富貴彈指成灰,他也看淡名和利了,若非因為華北嬌被殷玄看中,一路高升,華圖也不會來帝都懷城,既來了,那肯定也想要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的,至少,為了女兒,他也得在這個大殷帝國的朝堂上博得一席地位,為皇上分憂,為女兒分憂。
華圖站出列隊,向殷玄拱了拱手,道:“皇上,剛才到傳陳溫斬進金鑾殿,讓他協助刑部查昨晚凶殺案一事。”
殷玄其實沒忘,他隻是要通過這麼一句問話把大臣們的心思都拉回來,聽了華圖的話,他點了點頭,做出回想起來的樣子,衝隨海道:“傳陳溫斬。”
隨海立馬高叫,向金鑾殿外麵的太監們傳達殷玄這話。
門外的太監們聽了,立馬有人跑去煙霞殿,找陳溫斬。
陳溫斬如今是煙霞殿裏麵的侍衛,太監們去煙霞殿傳他也沒有錯,但陳溫斬自昨被陳津喊回家後就沒能再出來,故而,太監去了煙霞殿,並沒有找到陳溫斬,又隻好跑去陳府。
這個時候陳德娣已經回了陳府。
陳德娣自金鑾殿離開後就直接在何品湘和采芳的攙扶下出了宮,一路走出宮,一路被很多宮女、太監甚至是侍衛們打量。
大概從沒看到過她如此失神落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都驚訝莫名。
金鑾殿的自請廢後一事還沒有傳遞開,殷玄也還沒向下人召告,故而,這些宮女、太監和侍衛們並不知道眼前的這個皇後已經不是他們的皇後了。
要陳德娣落魄吧,倒也不是很落魄,原本何品湘和采芳隨她去金鑾殿的時候沒有帶預備的衣服,後來陳德娣進了金鑾殿,何品湘就跑回去拿了一套替換的衣裙過來。
等陳德娣出來了,何品湘和采芳雙雙架著她,把她架到門,找了一個空殿,把衣服給她穿上。
所以此刻的陳德娣,衣容整潔,除了那雙眼睛飽含強忍的淚水外,別的地方倒也看不出落魄。
但是,她再怎麼竭力隱忍,竭力堅強,滿身悲傷的氣息還是逃不過那些眼毒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
尤其隨侍在陳德娣身邊的何品湘和采芳,二人的眼睛都哭腫了,此刻還在細細的哽咽,左右攙扶著陳德娣,走的蹣跚而沉重。
宮女、太監和侍衛們都大為不解,卻照樣在看到陳德娣的時候連忙見禮。
陳德娣誰也不理,誰也不應,不管是離的近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還是離的遠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她皆如看不見一般,一步一步,昂頭挺胸,筆直地往宮門口走去。
到了宮門口,她已經筋疲力盡,這短短的宮路,卻耗盡了她畢生精力,但就在踏出宮門的那一刹間,她攥足了渾身所有力氣,費力地扭頭往後看了一眼。
這一眼,浮華煙雲,宛若隔世,付之東流。
一朝東宮落,子腳下塵,自此鳳離巢,不再為凰,自此,陳皇後繼太後之後,成了這煌煌朝後宮乃至前朝裏另一個翻篇兒的曆史,不複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