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丁回到了北京,這次長差使他對一向呆膩的北京有了從未體驗的親切的感情,他從未發覺北京原來是那麼闊大、雍容、有文化。而且,也比平嶺顯得幹淨。
平嶺,也許讓他唯一不能忘記的,隻有那位既美麗又不幸的女孩羅晶晶。沒錯,在韓丁眼裏,這女孩的魅力不僅僅在於她的美麗,更重要的是她的不幸。她的表情和言語看上去都有些麻木,但韓丁認為,隻有悲傷到麻木的狀態才能顯示出悲傷的深度。也許正是羅晶晶那一臉麻木的表情和木訥的言語,才讓韓丁的心前所未有的柔軟起來,前所未有!
回到北京很久以後,羅晶晶一直是韓丁每晚睡前為之輾轉反側的影子。他從此對身邊的一切女孩無心問柳,甚至對泡吧、蹦迪這種結識女孩的機會都失去興趣。他陷入到一個病態的單戀之中。好在韓丁一向屬於理智型人,尤其對男女之事,心裏的抓撓一般不會掛在臉上,更不至於影響日常的工作。他每天照樣上班,情緒依然飽滿,隔兩三天去看一次父母,在父母家吃一頓晚飯,飯間陪父母聊聊新聞,然後坐地鐵回自己的住處。他父母家住在五棵鬆,下樓出了街口就是地鐵車站,上了地鐵半小時左右就到崇文門了。他就住在崇文門。而五棵鬆和崇文門之間的中心點是複興門,他們中亞律師事務所就在複興門的國企大廈裏,三點一線。每日晨昏,韓丁就在這條北京最長的,據說也是全中國和全世界最長最寬的陽光大道的地下,定時往返。每天的生活都這樣周而複始,過得平淡而規律。
平淡而規律的生活常常令人疲倦,尤其是在韓丁這樣蠢蠢欲動的年紀。於是有一天他突然決定再去一次平嶺。在做出這個決定時他腦子裏甚至沒有明確的目的,是想找到羅晶晶然後和她成為朋友嗎?這個聽起來既天真又冒失的念頭實在幼稚至極,可他自己也搞不清為了什麼就是想去。
他向所裏請了事假,說父母那邊有點事。可在父母麵前他又說是所裏安排出差不去不行。總之謊撒得還算周密。兩麵瞞好之後,他獨自一人乘上火車,在一個陰冷的黃昏啟程。他整整一宿沒有合眼,默默地看著列車的窗外,看著夜幕中什麼也看不清的曠野在不變的恒速中無聲地後退,仿佛黑夜也跟著一並退去,讓前方的黎明越來越近。列車抵達黎明時也抵達了平嶺,他還從未注意過平嶺的拂曉如此安靜。這不像北京,比北京好,北京天還沒亮街上便開始吵鬧喧嚷,而在平嶺火車站前的晨霧裏,幾乎沒有太多的行人,也沒有太多的聲音。偶爾能見到一兩輛孤獨的汽車,也是壓著聲音悄悄地開過,好像生怕騷擾了這個尚未醒來的城市。
韓丁走向街口,他的肩上背著一個挎包,像個正要上學的學生。他走完一條街便停下來,在街邊的一個剛剛開張的早點攤上吃了一碗冒著熱氣的餛飩。然後,他叫住了一輛出租車,說了大致的方向,讓司機帶他去。羅晶晶家的詳細地址他說不太準了,但大致的方向和街道的樣子還記憶猶新。
所幸的是,羅晶晶家的院子和幾個月前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感觀上唯一的不同也許是那片今年夏天才滋蔓出來的綠油油的爬山虎。韓丁找到這裏時天已大亮,車從門前開過時恰逢一位中年的婦人從小院走出來取門口信箱裏的報紙,韓丁沒讓司機停車,任眼前那片茂密的爬山虎和那位取報的婦人在他的視線裏輕輕滑過。十五分鍾後,出租車把他拉到了城東的工人新村,拉到了和羅晶晶最要好的那位女生家的門口。他下車上樓,敲了那個女生的門。那位模樣早熟的女生記性不錯,還能一眼認出他來。也許因為他的身份是羅晶晶的律師,所以,那位女生沒有任何戒心地把他讓到屋裏,很熱情也很真實地向他介紹了羅晶晶的情況。她介紹的情況比韓丁一路上所能想象到的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還要令人失望——羅晶晶不見了,她有兩個月都沒露麵了。兩個月前她向她這位同學借了五百塊錢離開了這裏,從此音訊全無。有人猜她去南方了,依據是她以前隨發型表演團巡演過廣州和深圳,那邊有個很大的模特公司曾想簽她。
“她會不會是找她那個男朋友去了?”
韓丁還是本能地做了這樣的推測,他這樣推測的目的也許是希望聽到否定的回答。果然,那女生如他期望的那樣斷然搖頭:“不會的,她男朋友是外地人,估計早就回老家去了。”
“那羅晶晶會不會到他老家去找他?”
“肯定不會!那男孩很窮的,羅晶晶找他幹什麼?”
“也許羅晶晶對他還有些感情的……”
“感情?感情是吃完飯以後沒事了才談的事情,羅晶晶現在要解決的是吃飯問題,是生存問題,她沒條件談什麼感情。”
韓丁心裏好受多了,他點頭說:“也是。”
還有誰能知道羅晶晶的去向嗎?沒有了。韓丁和羅晶晶的這位同學都想不出還有什麼人可以告訴他們羅晶晶的下落。走出那片工人新村,韓丁傻傻地站在街上。街上終於熱鬧起來了,人來車往,但韓丁覺得很孤獨。他孤獨極了。因為他仿佛體會到了羅晶晶的孤獨,那孤獨挺深刻的。他想羅晶晶連對她最要好最信任的同學都沒有說一聲再見就走了,她去了哪裏,去幹什麼了,她未來怎麼生活……她的心情和打算難道沒有任何人可以告白和傾訴嗎?他仿佛看見了羅晶晶細弱的背影,她才剛剛二十歲,卻有了這麼徹底的孤獨,這讓韓丁心潮難平。
從下了火車到此時,韓丁的這趟激情之旅僅僅用了兩個小時便無果而終。也許該一同終止的還有他的夢,還有那個做夢的年齡。從平嶺回到北京以後,他的心情真的慢慢平靜下來,他沒有把他的這場沒有結果的單戀告訴任何人,包括朋友和父母。他剛剛體會到了孤獨的美麗,有了一種脫胎換骨的成熟感。他更加踏實地上班,除了出去辦事之外,每天依然兩點一線或三點一線,心無旁騖地在長安大道的“心腹”中往返穿行。根據父母的建議和安排,他決定去考托福,然後到美國留學,他有個大伯在美國開餐廳,那些天他每天連坐地鐵都捧著本英語書在背單詞。他的毅力一向不好,對未來也沒設立既定的目標,可現在的心情似乎不同了,他長大了,該懂事了,不能總像一個隻顧眼前開心的孩子。
可就在他確定了目標,並且真的身體力行想要改頭換麵重新做人的時候,一個命中的偶然再次擾亂了他的方向,那段剛剛被他反省並且唾棄的生活軌道讓他像夢遊一樣,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這個命中的偶然就出現在他每天必然經過的地鐵裏,出現在一個看似平凡的黃昏。這個黃昏他和往常一樣下班回家,和往常一樣走進複興門的地鐵車站,和往常不一樣的是,他在這天的黃昏幻覺般地看見了“羅晶晶”。
那天他是準備去父母家吃晚飯的,他利用等車的時間靠在柱子上看英語。車到了,東西兩個方向的車同時進站,在他收好書本準備上車的刹那,偶然一瞥看到對麵那輛車的車廂門口,一個女孩在登車前無意地回望,那瞬間的回望讓韓丁眼前掠過一道耀眼的強光,強光下羅晶晶梳著扇形發式的麵容奪目地一閃,把韓丁閃得全身發麻。此時正是下班的時間,地鐵站裏人流如潮,那個女孩隻是一閃,便在萬頭攢動中淹沒不見了。韓丁驚醒地直奔過去,將到對麵那輛車廂的門口時,門關上了,列車隨即啟動,快速而無聲地開走了。
兩麵的車同時離站,擁擠的站台轉眼間清靜下來,偌大的站台上,仿佛隻剩下韓丁一人,站在空洞無物的軌道前發呆。
那天他沒再到父母家去,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住處。晚上他無心看書,睡得很早,但幾乎一夜都是似睡似醒。有好幾次,半夢半真地,又看到了T型台上的羅晶晶,看到那張強光下美豔絕倫的麵容。那麵容在他長久以來的想象中,已經像一個固定不變的圖像符號,眉眼、表情和色澤,如同一座永恒的雕塑。那雕塑的動人之處,在於她不笑、不怒,永遠無法捉摸。
這個偶遇擾亂了他的心情,打亂了父母對他的部署,他幾乎沒有力氣繼續埋頭在那一堆艱澀的英語單詞中。他總是固執地相信,他在車站上見到的,就是羅晶晶。
從那天起他每次上下班都要在複興門地鐵站徘徊良久,用一種近乎守株待兔式的愚昧,期望奇跡發生。他的苦悶隻對老林說過,或者說,隻被老林識破。那天下班前老林把一份正要發出的律師函扔在他的桌上,一臉不快地說:“你這幾天跟誰過不去了,三頁紙的東西打錯了四處。”韓丁看那律師函,懵懵懂懂地說:“是嗎,不會吧。”老林一扭頭走了。韓丁沒敢走,加班把稿子上的錯誤一一改過,校對清楚重新打好,第二天老林剛一上班就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老林看了稿子,問韓丁:“怎麼著,是不是晚上背單詞背的?”韓丁說:“沒有,這幾天沒睡好。”老林見他情緒低落,便調笑了一句:“不會是失戀了吧?”韓丁說:“差不多。”老林做驚訝狀:“你什麼時候談戀愛啦?和誰?我怎麼不知道。”韓丁說:“所裏又沒規定這事也得彙報。”老林半信不信的:“不會吧,這麼帥的小夥子,也會被人甩了?”韓丁苦笑,不知從何說起。那天晚上老林叫韓丁上自己家吃飯去,說好好聊聊好好聊聊。韓丁那一刻突然渴望傾訴,於是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