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失敗的窺探之後,韓丁沒有再做類似的嚐試,而他的失敗反而增加了他對羅晶晶的好感,因為戀人的魅力往往來自適度的神秘。韓丁覺得隻有那種淺薄的女孩才喜歡在男人麵前大倒苦水,才喜歡公開過去的情史。羅晶晶不淺薄,她幾乎每時每刻都那麼自然、本真,她的一動一靜,一顰一笑,韓丁都滿心喜歡。他照例天天下了班就到國貿商城去接上羅晶晶,然後和她一起消磨掉整個晚上。這樣的美好時光又持續了一周,羅晶晶就結束了在國貿那家商店的工作,她拿到了十五天的工資,共計三千元整。拿到錢的這一天她顯得非常高興,主動提出要請韓丁吃頓晚飯,因為這些天她一直是吃韓丁的。韓丁剛大學畢業,還算實習律師,一個月的工資也隻有兩千元,好在他們單位每天提供免費午餐,晚上他再隔三差五地回父母家白吃一頓,連他住的那套兩房一廳的房子也是父母買的公房,每月的物業管理費都是父母單位按規定報銷的。他那兩千塊錢實際上等於他每月的零花。

羅晶晶請他吃飯,他當然高興,挑了一個便宜的館子,兩人吃了感覺不同以往的一頓飯。雖說羅晶晶半個月就能掙到韓丁一個半月的錢,但她這種個體模特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有了上頓沒下頓的,幹完了這一單活兒,說不定什麼時候再有人找你呢。幹模特的年輕人在“北漂一族”中,是最艱苦最沒保障的一群。韓丁同意羅晶晶請他吃飯,隻是喜歡她為他花錢的這種感覺,並不在乎吃什麼。

這頓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韓丁提議:“這裏離我家特近,要不要去我那兒看看?”

韓丁提議之後,羅晶晶的樣子有幾分膽怯,有幾分猶豫,還有幾分不知所措,她說:“啊?去你家?你爸爸媽媽厲害嗎?我見了他們說什麼?”

韓丁說:“放心,我們家就我一個人,我單住。去嗎?”

羅晶晶看表:“太晚了吧?”其實韓丁從她說這話的神情上,就知道她已經同意了。

決定了去他家,這頓飯馬上吃得潦草起來。他們匆匆結了賬,坐上餐廳門口的公共汽車,往東走,走了兩站,便到了。韓丁的家就住在離公共汽車站不遠的一座居民樓裏,兩房一廳,雙氣電話,剛剛裝修不到一年,家具都是在“宜家”買的,樣式比較潮流。除了今天早上韓丁起晚了沒疊被子之外,屋裏顯得整潔幹淨,這顯然讓過著北漂生活的羅晶晶感到無比舒適和喜歡,韓丁看得出來的。

他把羅晶晶安頓在寬大暖和的沙發裏,然後去廚房煮了咖啡。咖啡是純正的意大利貨,牌子韓丁叫不出來但知道是個名牌。這是一位日本老板送給老林,老林又送給他的。老林喝不慣這些西洋玩意兒。

他很精心地煮了咖啡,但接下來他才想起煮咖啡的情調固然好,恐怕羅晶晶又是喝不慣。他忘了她也是不喜歡這類洋玩意兒的。果然她一邊喝一邊皺眉叫著太苦了太苦了……但她還是堅持喝光了它。羅晶晶對比薩餅和咖啡的態度讓韓丁進一步確認這女孩雖然過去家裏有錢,但仍然是一個非常土氣的小丫頭。那點天真的土氣使羅晶晶在韓丁眼裏,不僅增添了獨特的趣味,而且,也增加了韓丁與她相處的信心。

喝著咖啡,韓丁再次和她聊起她的過去,話題是從日常生活和個人愛好這些怎麼問都無傷大礙的內容問起的。他問羅晶晶小時候最愛玩兒什麼,最喜歡什麼東西,什麼事情留給她的印象最深,哪件事情讓她最高興,哪件事情讓她最傷心,等等。羅晶晶很配合,認真答道:她小時候最愛玩兒的是“過家家”,是她一個人玩兒。她,還有她的好多布娃娃和塑料娃娃,她和它們組成一個幾代同堂的大家庭,由她擺布和指揮著,進行各種諸如吃飯、睡覺、喂奶、打架之類的起居行為。她說她好像天生有做母親嗬護孩子的樂趣,也有做孩子讓母親嗬護的樂趣,甚至,也有做嬰兒讓大人喂奶的樂趣。羅晶晶說她一直到十四五歲了還和自己的娃娃玩兒這種“過家家”呢。

至於羅晶晶最喜歡的東西,那無疑是穿的衣服了。她對吃無所謂,對穿的東西卻十分著迷。喜歡打扮本來是女孩子都有的天性,但羅晶晶對自己的穿著服飾,卻有超過一般天性的愛好。在穿衣方麵她不僅不土氣而且簡直可以說是非常大手大腳。她說她過去花了很多錢買衣服,多得家裏放不下了就送同學,她的很多同學都穿她送的衣服,都是好衣服。韓丁問:“現在你那些衣服呢,都放到哪兒去了,你在平嶺是不是還有個存東西的地方?”羅晶晶說:“沒有啊,那些衣服我都不要了,都過時了,沒法穿了。我家在平嶺什麼都沒有了,家裏的東西都賣了,賣完了東西還完了債我就來北京了。”

讓羅晶晶最費思量的,是要她說出一件印象最深的事情。她的神態專注而投入,想了半天,才想出這樣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她五歲的時候爬到一個拉菜的平板車上玩,車主叫她下來她不下來,車主便問她將來想不想當空軍。她說想,車主說:“當空軍得從小鍛煉,你敢鍛煉嗎?”她說敢。車主說:“那你往下跳,你跳一個我看看。”她就往下一跳,結果摔了一個重重的屁墩兒,摔得她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眼冒金花。車主笑著問:“摔疼了嗎,沒有吧?好,以後長大了讓你當空軍。”說完騎上那輛平板車,走了。

最讓羅晶晶高興的事也是羅晶晶回答最快的事,那就是她第一次走上T型台,第一次迎著強烈的聚光燈走向黑壓壓的觀眾。“我才一米七二,這麼矮的個子能當上模特太不容易了,我從小就夢想當模特,我想當一名世界名模!”

韓丁笑了,敘完了這個女孩的人生大誌:“後來你夢想成真,終於當了模特,離世界名模隻差一步了。”

羅晶晶當然開心地笑起來,說:“對,我是世界名模,你是世界大律師!”

兩人笑了半天,之後,韓丁突然問了幾乎被他們共同遺忘了的最後一個問題:“你還記得你最傷心的事情嗎?有沒有什麼事曾經讓你痛不欲生?”

其實他無意刺痛羅晶晶,他完全無意的。他問這個問題是從剛才那一堆問題中延續下來的,是那個係列當中的一個。但羅晶晶突然住了口,她看了他一眼,快活的笑容來不及收去,全部僵滯在臉上。

她移開目光,躲避了韓丁的注視,用含混的聲音,潦草的語速,低聲答複:“我的傷心事……你不是都知道嘛。”

韓丁話剛出口就意識到他不該問這個的,他意識到自己真是有毛病,哪壺不開提哪壺。他馬上抱歉道:“對不起,我還以為,我還以為過去的事……過去的事你已經不那麼傷心了。”

羅晶晶沉默一會兒,點頭,說:“對,我已經不傷心了,我不再想那些傷心的事了。我爸去世那些天,我都不想活了。我的唯一的親人,還有……還有我最好的好朋友,一下子,都離開我了。”

韓丁馬上表現出同情的態度,也表現出憤慨的態度,他說:“因為你爸爸去世了,因為你家的公司破產了,所以,你的那個朋友就離開你了,對嗎?這種男人不值得你難過,他離開你其實是好事情,讓你把他的本性看清了,其實是好事情!”

韓丁說完,觀察著羅晶晶的反應,他期待著羅晶晶發表同感,哪怕隻是一個認同的表情。但羅晶晶視線遊離,不知在看哪裏,少頃,她終於開口回應了,她說:“今天太晚了,我該走了。”

她說完就站起來,拿了她的衣服和背包。羅晶晶的幾次反應都證明她確實不想談她的不幸。談她父親的過世尚可,談那個可惡的男人不行。韓丁想,這女孩是個記仇的人。

羅晶晶是記仇的人,同時也是易受情緒支配的人。易受情緒支配的人肯定也是健忘的人。第二天韓丁再見羅晶晶時,她又自動恢複了平時的快樂和隨和,像個孩子似的對韓丁有問必答,百依百順。兩天後韓丁受所裏差遣去重慶,為期一周。這一周獨身在外的生活對剛剛陷入熱戀的韓丁來說,無疑是一種煎熬。離開了羅晶晶,韓丁才發覺到這女孩真是個妖精,她的美貌、她的天真、她的溫順、她偶爾流露的憂鬱與沉默,以及她過去的不幸,已經讓韓丁徹底感動,已經把他撩撥得神魂離竅。他顯然已經離不開她了。現在要是羅晶晶突然不理他了,他得跳樓去。

一周後他從重慶回到北京,從北京西客站出來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鍾。他叫了出租車本來想回家去的,快到天寧寺時突然轉念,讓司機把車開到了羅晶晶住的小巷前。他下了車走進巷內,邊走邊給羅晶晶的手機打電話,電話接通了他也走到了羅晶晶的樓下,他一邊向樓上那扇亮著燈的窗戶上看,一邊跟羅晶晶通電話。他說:“喂,你幹嗎呢?”羅晶晶說:“我想你呢。”韓丁全身每根筋骨都酥軟了,隻有笑的份兒:“說真的,你幹嗎呢?”羅晶晶說:“我剛才特別困,剛躺下。”韓丁說:“你猜得著我現在在哪兒嗎?”羅晶晶說:“猜得著,你在重慶呢。”韓丁說:“不對,你再猜。”羅晶晶說:“在火車上!”韓丁說:“不對,再猜,再給你三次。”羅晶晶說:“在輪船上,你是不是遊三峽去了?”韓丁說:“再猜!”羅晶晶泄氣道:“我猜不出來了,我笨。”韓丁一笑,輕輕說:“真是笨,我在你樓下呢。”